23. 少年郎
回程路上一路无话,顾修昀走在前面,大步流星。颜箫起初还想追赶,发觉压根追不上,便索性放弃,开始思考起今日所见之事。
时人看中门第,不仅对阀阅高低要求严苛,对服裳的颜色亦是。朱、赤之色乃是士族所用,那女郎必然出身高门。而那男子所着的褐色,却是下品颜色。
这是哪一对门第不齐的苦命鸳鸯,因相思难耐才约定林中私会?
胡服的下摆飘入视线,她一抬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顾修昀已与她并肩而行。
颜箫一怔,莫名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怪的,至于怎么怪,又说不上来。
绕过四角凉亭回到岔路口,颜箫警惕四顾,周围仍没什么人。席间不时传来欢呼声,她停下脚步,转而面向顾修昀。
“还请司徒在此处稍候。”
她给的理由也很充分,“此处偏僻少人,若是让人瞧见我与司徒一起出去,恐怕不妥。”
*
“也好。”
范远恒面带微笑,顺从地点头。
他目送着那道赤红色的身影经由侍女搀扶着,步步摇曳,仪态万千,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他松了口气,笑意隐退。此刻的心情不是餍足,而是后怕。
幸而方才望风的侍女轻声提醒,不然他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他没有即刻回到席上,而是转身往山坡上走。
山高处有一凉亭,在繁花掩映中,并不很显眼。范远恒拾级而上,待到亭中,才长舒了一口气。
极目远眺,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俯瞰猎场,散落的人和马星星点点缀在无垠草原上,在碧波绿浪中翻起稀碎浪花。细柳微风,高处自寒。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转头望去,见是一个中年男子,素衣儒雅,脊背却有些佝偻。
那人见到他,眯起眼辨认了片刻,“范郎君?”
范远恒看他也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阁下是?”
“我们见过一面,在公主府。”
公主府上这般年纪的男子只有一个,范远恒一笑,抬手作揖,“原来是驸马,失敬。”
“范郎君客气了。”周仲平浅笑,眼尾泛起些许细纹。
“久仰范郎君大名,范郎君乃是太学开堂以来首位魁首,才冠京华,那日在公主府匆匆一面,未能与范郎君畅叙,实在遗憾。”
“驸马谬赞,范某愧不敢当。”范远恒谦虚道。
周仲平笑意不变,“范郎君不必自谦。郎君才名远扬,听闻揭榜时便有榜下择婿之轶事,寒门难得出才子,将来必能攀得一门好亲事,范郎君青云之路尚未开启,又岂能说是愧不敢当呢?”
范远恒一愣,又听他继续道:“郡主娇纵,但本性纯善,范郎君若是想要在朝中谋一闲职,宁安也还算得上是良配。”他静如死水的眼眸掀起微波,“但若是想要在朝堂中有所建树,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范远恒心里升起一种被人勘破的局促,嘴上却下意识否认,“在下对郡主并无非分之想,驸马切莫误会。”
“误会吗?”周仲平沉默半晌,神色平静,“既如此,倒是我唐突了。若是给范郎君带来了困扰,便当我从未提起吧。”
他说完便离开,独留范远恒一人在原地怔忪。
他似乎是想劝自己远离郡主,可又说郡主可为良配,他是何意?
又或许他也是在告诫自己,务必三思后行,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推己及人,若他是周仲平,恐怕也会如此。
周仲平虽出身寒门,却得颜氏赏识,被颜氏收为门生,年少有为,名扬天下。后来与表姐成亲,听说两人婚后亦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好景不长,某年中秋游宴中,周仲平与妻携手同游秦淮时,被微服出巡的端阳长公主一眼相中,回宫求告天子,想要选周仲平为驸马。彼时穆宗尚在位,听说爱女心有所属,有意赐婚,却遭到周仲平的推辞。他称自己早已成亲,糟糠之妻,患难与共,他绝不会背弃。
穆宗感念他贫贱不移,长公主却执意不从,周仲平听闻,便绝食抗议,以死明志。可寒门庶族如何抗争得过堂堂公主,迫于无奈,最终还是与妻和离,成为驸马。
可他绝食抗议的事迹亦惹怒了公主,公主性情刁蛮娇纵,周仲平对她从未有过小意温存,两人婚后并不和睦。
周仲平与前妻无儿无女,只有与公主生下的一个女儿,便是宁安郡主。
范远恒不禁扼腕叹息。
他承认初时确实打算借郡主之手为自己铺青云之路,可郡主的娇蛮超乎他的想象,而他亦不愿成为第二个周仲平。
兀自静立半晌,他的心情转而变得轻松,俯身定定地看了一眼山下的风景,踱步向走出凉亭。
越向下走,鼎沸的人声便愈发清晰了起来。范远恒低头看着脚下碎石子路,转过一道树丛,视线中却忽然多出一双精巧的绣鞋。
他抬眼望去,见是一个青衫女郎,许是没料到这处偏僻山林中还有旁人,她见到他也有些诧异。
女郎瞧着神色迷茫,他好心多问了一句,“女郎可是迷了路?”
认清了男子的眉眼,陆鸣澜心念微动。
竟是他?那日在国子学外皇榜下,那个清隽斯文的郎君。
“让郎君见笑了。”陆鸣澜回神,顺着他的话应了下去,“郎君可知去席上该往哪边走?”
“那边。”范远恒抬手一指。
“多谢范郎君。”鸣澜面皮微烫。
范远恒目露疑惑,“女郎认识我?”
鸣澜一时说漏了嘴,不免有些羞涩,仿佛坦言自己对萍水相逢之人念念不忘便是行为不检,于是含糊的一笔带过,“国子学中对辩那日,范郎君字字珠玑,令人难忘。”
她说完抬头盈盈一望,但范远恒没有她想象之中听到夸奖的欣喜,他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只道了声“多谢”,便错身离去。
鸣澜一怔,这是怎么了?
*
颜箫回到席间时,鼓乐齐鸣,声浪如潮。檀止正回头张望,瞧见她,一个劲的招手,示意她快入座,似乎是有热闹看。
她留意往对面男席上瞄了一眼,顾修昀果然还没回来,看来很是上道。
目光自前方一晃而过,她忽然顿住。
公主仪仗下那一道赤红色身影太过醒目,她终于明白顾修昀说的“等下就知道了”是何意。
她状似无意地与邻座的杜蕴容攀谈,“宁安郡主这衣裳好看,是她才换的?我方才没留意。”
“呀,十一娘回来啦。”杜蕴容正观望场下战况,才看见她,“没,你回来之前她才来的。”随后一撇嘴,“公主府呈寿礼的时候她也不在,好大的排场。”
“原来如此。”颜箫平静点头,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竟是宁安郡主在林中与人私会!那对方是谁?
她抬眸望向男席,却被几面彩旗阻挡了视线,有几人骑在马上,正围着彩旗徐徐环绕。
她只得暂且放下思绪,拉住旁边差点要站起来喝彩的杜蕴容,“这是要做什么?”
“啊?你说什么?”
场上一阵喧闹声将颜箫的声音盖过,她只得凑近了,将手拢在杜蕴容耳畔又问了一遍。
“噢,是几个世家子正要比赛呢!”杜蕴容双目放光,拉着颜箫给她介绍,“你看那边,最右边的是豫章侯府的宁世子,旁边是五兵部程侍郎家的六郎,然后是檀羽令,最后一个就是梁小郎君了。”
“只有这几个人?”不是说要君臣同狩。
“自然不是,方才已经比过一轮了,场上这四个是胜出的,就再比一轮。”杜蕴容伸手指了指,“瞧,猎物在那边呢!”
颜箫顺着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几个士兵正围在一圈篱笆外,里面已关了不少诸如野兔、野山鸡之类的野物。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一轮正要开始,这几个都是决出来的佼佼者,这一场肯定比刚才那场还要精彩!”
猎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随着场边几个士兵击鼓声起,四个人伏在马背上蓄势待发,只待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便能即刻扬鞭跃出。
铿锵有力的鼓声极有规律,当十几个鼓槌一齐落下的那一瞬,便是猎手出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