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狗狗殷念之
千钧一发之际。
苏游的手被人温和又强势地按了下来,他僵住了。
殷念之也僵住了,怀里病殃殃的人用熟悉的、深不见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抬手平静地拍了拍他,示意他松手。
慕凌从座位上下来,身姿稳健地越过苏游,站到禁卫军面前,除了面容透明到不见一丝血色外,看不出任何病重的痕迹。
他抬手——
“唰——”
烈焰拔地而起,囊括紧跟过来的殷念之,以三人为中心筑起屏障,蜿蜒成圈,炙热的温度逼退了禁卫军众人。
耳边登时响起宫女惊恐的叫喊、太监慌乱的脚步,乱糟糟一片。
慕凌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漠然站在那里,透过火焰与被空气扭曲了五官的李旭存对上视线。
“陛下现在相信臣是本人了吗。”他淡淡地咬着每一个字,含了妖力的声音足够透过嘈杂传到李旭存耳朵里。
李旭存眼里是藏不住的阴鸷,他的手紧握成拳,高声道:“都给朕安静下来!你们入宫前学的礼数是都被狗吃了吗!”
气氛顿时安静下来,婢女、内宦们纷纷低下头缩成了鹌饽饽,不敢吱声触了陛下霉头。
这时,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握住了李旭存的拳头。
林贵妃拍了拍陛下的后背,软声道:“消消气陛下,这些人不值当您这般动怒,臣妾之后会好好教训他们,您千万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究竟是谁惹陛下不快,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林贵妃这些话不过是给了陛下一个好在慕凌眼前下的台阶。
何况熹华宫的人都知道,林贵妃生性温柔,从不苛责下人,如今也就在陛下面前装装样子。
于是,满殿的人纷纷下跪请罪领罚。
“罢了。”李旭存挥挥手,“就依眠儿所言,下去后小罪大惩,长长记性。”
“慕卿就把火给撤了吧。”他眼神恢复冷静,只字不提刚才的冲突,毕竟天子威严,哪能容许他向别人低头,“快坐,我们谈正事要紧。”
慕凌从容地撤火、落座,撑着膝歪头好笑地看着一左一右门神般护在他两侧的二人:“你们也坐下。”
辉煌大殿中央留下了一圈焦黑的痕迹,李旭存来不及心疼,附和道:“是啊,二位也坐吧。”
殷念之与苏游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紧挨着慕凌落座。
待二人坐下,李旭存也在林贵妃的搀扶下坐定。
他缓缓开口:“不知朕刚才提及之事,慕卿考虑得如何?”
“臣以为不可。”慕凌声线偏冷,一字一句道,“有失公道。”
李旭存安抚般捏了捏林昼眠柔嫩的手,道:“六皇子与顾才人的事现下闹得已满宫皆知,想必不多时京城乃至天下都会知道这等丑闻,恰好顾才人虽入宫三年,朕未曾临幸过,不如放顾才人离宫并赐婚于二人,加工加工故事也可以是一桩美谈。”
“但倘若不及时还临儿清白,不能赐婚,即使流言蜚语又会传成什么样不可知,有损皇室形象。”
“皇室形象?”慕凌舌尖滚着这四个字,心中冷笑一声,道,“臣以为,大公面前陛下分得清究竟是公正忠义重要,还是那皇室威仪重要。”
李旭存被他说得脸上青红交加,无话反驳,但一想到身侧还坐着的温香美人,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沉声道:“那这五天来,你有查出什么吗?”
“没有。”慕凌诚实道。
李旭存笑了,道:“离期限不余两日,既然你还没查到什么,想必也查不出什么了,既如此,这案子便移交给大理寺吧。”
“至于六皇子,便无罪释放。”他下了命令,“去请六殿下与顾才人来,朕要下谕。”
“是。”一旁侍候的禁卫军抱拳离开。
慕凌垂眸听着李旭存自顾自地安排好了事,突然道:“下谕赐婚当然可以,下谕无罪释放六殿下也可以。“
李旭存侧目。
“但陛下在时限未到时便将审理案件的权力移交,朝令夕改,可不是什么好的御臣治民之道。”
这话按理来说已经近乎是直犯龙颜,李旭存手掌却出了虚汗。
他平生最害怕的,就是听别人说他是个庸才,害怕天下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你不配”。
尤其想到朝堂上那些老学究,隔天知道这件事闹的样子,就忍不住手指嵌入掌心。
“是了,是朕糊涂了。”李旭存哈哈一笑,道,“像这种事关妖魔的大案,理应交给监天司为好。”
更何况只有慕凌知道未央宫是阵眼之一,能救他的目前只有慕凌。
“是朕糊涂了。”他重复道。
恰巧这时禁卫统帅把李玉临和顾槿笙带到,李旭存就此带过了这个话题。
“父皇。”李玉临率先双膝跪地,行了个礼,“儿臣没有与顾才人私通,请您相信儿臣,儿臣确实是爱慕她,但她从来不知道。”
“你是个好孩子。”李旭存慈悲地看着这个被教养良好,金枝玉叶的、他最疼爱的儿子。
“父皇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光朕不会责怪你,真还要为你拟旨赐婚。”
李玉临抬头茫然几秒,品味出李旭存话里的意思后,不可置信又暗藏惊喜:“与笙姐姐?”
李旭存点头:“你可愿意?”
李玉临没有开口,倒先是转头小心翼翼看向了顾槿笙。
她站在那里微微蹙眉,似是有几分……不快?
顾槿笙感受到他的目光,扭头就看到小狗略带受伤的眼神。
这是又脑补什么了?
她冲对方眨了眨眼,示意对方赶紧先答应,不然这出丑闻必定让他身败名裂。
不过李玉临好像理解错了意思,他垂下头,声音很低:“我……自然是愿意的,但也要看笙姐姐的意愿。”
李旭存看向顾槿笙。
“小女也愿意。”顾槿笙毫不犹豫。
“哈哈!好!”李旭存用力拍拍手掌,起身,“那就这样定了,六皇子李玉临从今日起搬离皇宫,立苑于城东,许民女顾槿笙为良配,婚期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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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槿笙离开时与殷念之打了个照面,说:“我总觉得这个林贵妃有些古怪,这桩婚事来得有些不对劲,你注意一下。”
殷念之点头应下,却抑制不住八卦:“你和李玉临真在一起了?怎么被撞破的?”
“……滚蛋,他还小,我忘了古代女子不能随便坐男子塌上了。”她咬牙切齿,“这件事绝对不简单,怎么我前脚刚去看望李玉临,后脚苏游就来了。”
怎么听着苏游还颇有嫌疑……
“他这年龄搁古代不算小了。”殷念之点到为止,掸了掸袍子准备离开,“有时候早点认清自己的感情才不会有遗憾——我先走了,先送位瓷娃娃回去。”
说罢,他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慕凌,徒留顾槿笙愣在原地。
……认清自己的感情么?
瓷娃娃慕凌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道:“你与那位顾才人认识?”
殷念之搓了搓手,温热的掌心下意识包裹住慕凌的手,想也不想地回答:“是啊,同乡。”
慕凌不是朱雀吗,朱雀属火系,他的手却还是这么凉,唉……虚啊。
慕凌桃花眼弯起一个暧昧的弧度,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手手任由对方牵着:“你是京城人,顾才人是淮城人,怎么就成同乡了?还有,你不是失忆了?”
“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干嘛说出来。”殷念之牵着他走,自打结了生死契后便是放纵得很。
“你这样不累吗?”慕凌冷不丁问。
“累什么?”
慕凌道:“一头深渊巨兽,把自己伪装得跟个家养的小狗,利刃藏进毛茸茸的爪子里,摊开来任人揉捏。”
殷念之背影顿住了。
他偏了点头,露出锋利清晰的下颌线,声音很轻:“面具带了太久就摘不下来了。”
慕凌垂眸望着他们交错的手,忽然说不出话了。
一语点中两人。
殷念之带了太久的面具,他又何尝不是。
自从火光血海中爬出,他便褪去了稚子的天真,身上担着期望与仇恨。那三年来无不是夜夜缠梦,痛苦与煎熬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好像要把他活活闷死。
可他必须站起来,仅为了母亲那个期待。
拜在国师门下的七年,他踏着尸山伫立在了人间高处,可那张痴癫、冷漠、疯魔的面具长进了肉里,撕之即伤。
“再说,我哪里给别人随便揉爪子了?”殷念之正经不过一瞬,就又恢复了吊儿当的模样,“我的爪子不是给主上揉着呢么?”
慕凌思绪被他拽了回来,闻言拧了他的手腕。
殷念之疼得嗷嗷叫。
慕凌一晒:“……还真是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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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游猫着腰,鬼鬼祟祟溜进冷宫旁的一处小院。
这儿鲜少有人走动,侍卫也常常疏忽于此。
这里是四公主住的地方,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