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愣着干什么?进来啊,亲卫大人。”他推开门,侧身让她。
一缕春在门外探头探脑,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跨过门槛。
她跟在沈追后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处地方,宽阔的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底。左边立着几根磨得发亮的木桩,右边放着箭靶,墙角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菊花,在秋风中耷拉着脑袋。
走进屋里,家具陈设简单,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刀,一张地图。一桌,两椅,一榻,一个堆满了书卷和地图的旧书架,再无长物。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并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酒。
“陋室寒酸,亲卫大人将就坐。”沈追把佩刀解下,靠在墙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里摸出两个粗陶碗,摆在桌上。酒坛泥封拍开,一股清甜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自己先猛灌了一口。
一缕春也抿了一口,甜的,米酒,不烈,是她爱喝的口味,八成食巷买的。
“没想到,沈大人住得这么……简朴。”她调侃着。
“嘿,那点俸禄够干嘛的。”
夏时安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又问,“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突然有空请我喝酒?”
“忙?瞎忙。”沈追自顾自又喝了一口,目光下意识地又瞟向了墙上那份地图。
“十万张嘴,十万条命……听起来是泼天功劳,可领着这群爷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声音低了下去。
夏时安心里明镜似的。她没接话,只是默默又喝了一口酒,等着他往下说。她想知道,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沈追却像是猛然惊醒,又看向她,脸上重新挂起笑,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不说这个了,没劲。说说你吧,亲卫大人。最近……挺忙?”
一缕春晃着酒碗:“比不上沈大人忙。追捕要犯都没空了吧?”
沈追挑眉,笑得无辜,“要犯?你说那个……神出鬼没的一缕春?嗨,人家是大盗,讲究。最近估计看不上汴京这点小买卖了。我总不能天天守着吧?再说了,”
他话头一转,眼神有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是有亲卫大人在吗?飞龙卫有你在,我放心。”
骗鬼呢。
夏时安心里冷哼。分明是精力都被刘国舅那边牵扯住了,还有空在这里跟她耍花腔。
“是吗?”她看着他,眼眸静幽幽的,“我还以为沈大人找到了更有趣的大老鼠,顾不上这只小虾米了。”
沈追端碗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自然,笑道:“老鼠哪有亲卫大人有趣?来,喝酒,谢你救命之恩。”
他又把话题扯回,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沈追显得很健谈,说着飞龙卫里的趣事,调侃着阿蛮的饭量,侯英的糗事,甚至难得地说了几句边关裹着沙砾的风。他嘴角始终噙着笑,眼神明亮,仿佛一切如常。
夏时安起初也被这气氛感染,眉眼弯弯地跟着笑。屋内烛火跳跃,一时竟有几分虚幻的温馨。
可渐渐地,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停留在他下垂的眼尾。那明亮的笑意底下,她看到了被极力掩饰的东西,深沉的沮丧,疲惫,甚至……极力压抑的恐惧。
他笑得越灿烂,那眼底的阴影就越发刺眼。
“别笑了。”一缕春放下筷子,打断了沈追的话。
沈追脸上的笑容一僵,像是精心维持的面具突然被戳破了一个角。他没想到自己掩饰得这么好,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但他没有试图重新戴上那副面具。笑容缓缓从他脸上褪去,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奇怪的是,那层伪装剥落后,他的眼神非但没有变得阴郁,反而像是卸下了重担,流露出一种真实的、疲惫的温暖。
“夏时安,”他忽然连名带姓叫她,“你说……这人活着,图个什么?”
他又去看那幅地图,“真没劲。追不完的犯人,查不完的案子,打不完的仗……上面勾心斗角,下面命如草芥。”
他灌口酒,“可有时候,看到点希望,哪怕一丁点,又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他转头看她,眼神复杂:“就像你,夏时安。明明一身本事,干嘛窝在飞龙卫这浑水里?”
一缕春垂睫,摩挲碗沿:“混口饭吃。沈大人不也一样?”
沈追盯着她几秒,忽笑了,有些自嘲:“不一样。我啊,大概是……贱骨头。”
他起身活动肩膀,“行了,酒喝完了。亲卫大人,该回了。”
一缕春没有动,她注视着沈追,他站在灯影里,肩背挺直,但眉宇间的倦色无所遁形:“沈追,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想让我帮你做的?”
她想了想,补充道,“我或许……会考虑一下。”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沈追长久的沉默,他肩线绷紧,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阿蛮哥和侯英哥都很担心你,”她说。
沈追松动了些许,他又忍不住笑了,是受到关心后真正的笑容,打趣道:“阿蛮和侯英担心我?还是亲卫你……担心我?”
“都一样。”一缕春盯着他,“只告诉我,不可以吗?”
沈追手指蜷缩了一下,沉默如金。
然而,拥有这金子般沉默的一缕春眼神却变得愤怒,越来越愤怒,“沈追,你不是说一直信任我吗?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说?”
沈追脸上掠过强烈的挣扎,一种想要解释、想要剖白的急切让他向前倾了倾身,可所有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更深沉的缄默。
一缕春怒极反笑,“好极了。”她豁然起身,右拳带风砸向他脸颊,她想打架。
沈追其实能躲开,但他只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卸去了部分力道。
“砰!”拳头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左侧颧骨上。
“哎呦!”沈追痛呼一声,脸颊红肿起来。
他还没顾得上脸上的伤,就见一缕春已经决绝地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等等!”他急忙追了出去,在庭院清冷的月光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夏时安!”
掌心一空,一缕春甩开他的手,停步转身,月光下脸绷得紧紧,一字一顿最后一次问:
“说。不。说。”
“夏时安。”
一缕春眼中露出期待。
“北边……可能要出大事。”他声音低沉,“……照顾好自己。”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一缕春忍气,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几个起落,身影融入沉沉夜色。
沈追僵立门边,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口浊气,揉揉眉心,坐回桌边,摊开那张摩挲发毛的边防地图。
……
连翘从书坊出来,听到几个路人唏嘘议论,说朱雀大街那边有个小姑娘,跪了三天了,麻衣孝服,头上插着草标,要卖身葬父,可怜见的。
连翘脚步顿住,眉头微蹙。要卖身葬父……这往往是孤女陷入绝境的最后一步,一旦踏入,命运便再难由己。
她没有立刻去施舍银钱,而是先循着话头,打听到了那姑娘暂时栖身的、城郊破败的棚户区。
低矮的窝棚里,确有一具以草席覆盖的尸身,小姑娘跪在一边,眼睛肿得像桃,嘴唇干裂,面色枯黄,但眼神哀戚却清澈,不似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