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颠倒的婚礼
生产队每年都是过了正月十五、拜了山神娘娘后才会正式复工,这时候天气还冷着,地里的活儿不多,也就是倒腾粪、翻耕到地里,作为开春播种小麦的底肥。
如同慢慢重新启动的大型机器,生活在田野上的人们逐渐恢复以往的劳作,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转暖,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后第一个好日子。
阳历的三月三十日,阴历的二月十三,宜祭祀、祈福、结婚、乔迁。
作为年后的第一个好日子,赶在地里活计变忙前,几个生产队几乎都各有喜事定在了这一天。
做了二十几年红白喜事的钟春生却推拒掉了今天所有的赚外快机会,只在堂屋里坐了一天,他的老伙计唢呐静静立在旁边半人高的橱柜上,仿佛无声的陪伴。
钟春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别人家的闺女出嫁他不知给吹了多少回的唢呐,偏到他自己闺女出嫁,他却吹不了一曲音调高昂欢快的唢呐。
嫁给一个死人,哪能有寻常婚嫁能有的热闹?
懂事的钟信走过来沉默着拍了拍老爹的脊背。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邓霞亲自把女儿的头发盘起来,发尾掖进发髻中,从姑娘的双麻花辫到妇人的盘发,直观的身份转变令邓霞强忍着的眼泪再也无法憋住。
钟颖站起身,扶住她娘的肩膀,故意用戏谑的俏皮话打趣道,“瞧瞧,说出去谁敢信啊,同甘生产队的泼辣妇、母夜叉,居然也有掉眼泪的时候!”
伤心立刻变成了上火,邓霞擦掉眼角的泪,没好气的推开女儿,“闺女出嫁,我一个当娘的掉个眼泪怎么了!”
钟颖看看邓霞,又看了看屋子里抱着儿子的苗秀云、特意过来作陪的钟妮,几人都没有个笑模样,她无奈的说,“哎呀你们别这样,好像我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地上摆着两个刷了棕色木漆的嫁妆箱子,却少了本应在外面贴上用红纸剪出的喜字;
床上两床崭新的被子,寓意成双成对,特意留出来的布票本应兑成印有牡丹、凤凰之类色彩鲜艳的被面,现在也因这桩特殊的婚事只能换成了白色棉布。
看着这些东西,邓霞不禁又是悲从中来,“我可怜的闺女啊……”
钟颖不敢插科打诨了,认真安慰起她快要哭成小孩的娘,“你就当我是换了个地方住,反正都还是在一个生产队里,明天我就回来家里吃饭,行不行?”
“我的傻闺女啊,嫁了人哪还能这么自由,”邓霞心痛如刀割,“男人不愿意、婆家也不会乐意的——”
“可男人已经死了呀。”钟颖打断道,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低头看去。
结婚前婆家为表心意往往会给新媳妇做件新衣服,大多都是一件崭新的红毛衣或是红布褂子。
李家心有愧疚,毕竟这桩婚事特殊,给钟颖直接做了一身的新衣服,仿照时兴的军便服样式,却不是绿色的,而是用的更符合她未来身份的黑色涤卡布。
钟颖第一次试衣服的时候就觉得手里好像缺了点什么,要是再拿个白色搪瓷茶缸,分分钟就能cos老干部。
邓霞顺着闺女的目光看去,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就李家表现出来的亏欠感,结婚第二天钟颖要往家跑,他们家可能还真不会阻拦。
男人死了、婆家愧疚,本会加注到新媳妇身上的两层锁名存实亡,邓霞不禁陷入思考,这些日子她想出的闺女未来会过的苦日子,真的会发生吗?
苗秀云在一旁伸出手去握住钟颖的手,“小妹你要是有不顺心的你就回家讲,家里会帮你的!”
钟妮早就变成了钟颖的“无脑粉”,“堂姐,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
“我会的。”钟颖深信于此,从便利发达的现代生活突然变成六十年代的乡村生活,她不是也适应良好,不只扭转了死亡危机,还朝着她想要的生活步步推进。
寻常人家出嫁大多都是下午黄昏前后,钟颖准备出门时外面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李明和大儿子李钢时一同架着生产队的牛车来到了钟家门口,钟家人忙活着把嫁妆箱子、新被子等嫁妆放到车上,大黑狗红糖自己跳上了车,它是钟颖特意要的陪嫁狗。
钟颖毫无新媳妇离家的不舍和难过,只把这一切当作是走过场,轻快的对钟春生、邓霞两人说,“爹、娘,那我就坐上车先走了哈。”
在屋子里已经被安慰好的邓霞没那么难过了,只含泪点了点头。
钟颖松了口气,目光移开,却见钟老爹开始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是爹没本事……要是……爹还能热热闹闹的给你吹唢呐送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压制了许久的情感再难以克制,一朝迸发出来,钟春生顾不上什么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溢出,他统共就这么三个孩子,每一个都是他的心头肉。
钟颖一下子手足无措。
她其实不太会和“父亲”相处。
现代时她爸不着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应酬、工作,到后来的相亲、决裂,钟颖和她爸已经可以说是断亲;
穿越后,钟老爹是个寡言老实的庄稼汉,这时候的男人羞于表达感情,比起邓霞张扬的护崽子行为,他更多的是默默投喂个自留地的黄瓜、接手闺女压井水的事等等,都是无声无息的小事,不留意便会被很容易忽视。
可以说是继替钟颖收拾烂摊子、赔儿子一事后,钟颖在此刻再次清晰的感受到“父爱”。
钟颖扬起笑脸,眼中却闪烁着点点晶莹,“忘记哄爹了,好啦,爹,快别难过了,有没有唢呐送嫁都不重要,这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愿意的,你该为我高兴的,我以后一定能把日子越过越好的。”
看着悲悲戚戚的钟家人,李明良心都在痛,坐在牛车上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在心里骂儿子:偏执玩意儿!害得他在这里做恶人!
不知道自己爹正在心里怒骂他的李霖时沉着脸坐在牛车上,新郎来接新媳妇是惯例,哪怕人们都看不见他,他还是来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钟老爹,钟颖轻盈的跳到牛车上坐好,对着满脸不高兴的死鬼会心一笑,她抱住红糖的狗头,两条腿摇晃着,奔赴她争取来的生活。
从钟家到李家,不过就是从村中到村口的距离,牛车很快就拉着新媳妇到了男方家里,步行过来的钟老爹、邓霞等人也只是落后几步。
寻常婚礼这时候男方家门口就要放鞭炮了,但因为这桩婚事的特殊性,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牛车停下,人们就这样平静的走了进去。
李家院子里已经摆开了三张方桌,一些亲戚朋友们都已经到了,来吃席的人不多,只有李家和钟家的亲戚,生产队里没被邀请的人家也不恼,毕竟这不是一桩喜庆的婚事。
刘红艳带着二儿子李荣时往火盆里丢进去了特意找纸扎匠定的扎成新郎官样子的纸人,烈火吞噬着燃烧殆尽,只剩下灰黑的粉末。
钟颖控制住脸上不显露出惊讶的神色,看着李霖时身上的衣服从白衬衫、黑裤子变成一身新郎官的红色衣袍。
嚯,小魔仙变身。
钟颖忍不住暗自腹诽,接着就见刘红艳抱起一个木牌位朝她走过来。
刘红艳在钟颖面前站住,哽咽道,“颖妮儿,从今以后,我儿子就交给你了……”
钟颖连忙接过来,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突然有种角色颠倒的奇怪感觉,钟颖身上的黑色军便服其实反映着当下的服装趋势,不爱红装爱武装,女装去性别化,“男女同装”其实更偏向是男装;再加上刘红艳将“儿子”交给她手上的行为,寻常婚礼上不都是父亲将女儿交到女婿手上吗?所以钟颖才有种她好像变成“新郎”的感觉。
再一看李霖时,面容姣好、一身传统红衣婚袍,就是周身阴沉,满脸的不情愿,活像是被强取豪夺的“新娘”。
等等,钟颖自认“强娶”她还能认,“豪夺”就算了,人和鬼都不算一个物种了吧,她口味还没有那么重,尽管李霖时长得确实是在她的审美点上。
“……以后你就当我和他娘像你爹娘一样,你爹娘怎么对你的,我们也会学着对你好的。”李明说道,仍是满心愧疚。
天花乱坠的思绪停住,钟颖回过神来,露出一抹甜笑,从善如流的改口,“好的,爹、娘。”
李明和刘红艳沉重的心绪终于缓解了些,他们看得出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没那么高兴,强颜欢笑,只有钟颖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露出笑容。
好孩子啊,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啊。
李明带着钟颖去认人,“这是老大,李钢时,这是他媳妇田梅……”
李钢时比李霖时大十岁,长得和他爹李明很像,只是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三十二岁的他脸上已经隐隐出现中年人的法令纹。
他媳妇田梅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纤细的五官长在一张偏长的方脸上,眼尾上挑,长得并不算好看,甚至看着还有几分刻薄。
两人目前育有三个孩子,九岁的大女儿李秀云,六岁的儿子李光宗和四岁的小女儿李秀晴。
从扯着他娘嚷嚷着要夹菜的行为来看,钟颖觉得这便宜侄子不应该叫“光宗”,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