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傀儡
“林笑”第一次走进虞安娜的生活,是一个月前,在汉城。
明明是兵家必争之地,却早已不见烽火狼烟,更无遍野尸横。
哪怕下着淅淅沥沥的冻雨,也不难感受到一派清朗的城市风貌。
虞安娜考研二战依旧选择了汉城大学,最后以0.5分的差距光荣地在复试中被刷下,因为实在不想马上面对老妈连珠炮一般的冷嘲热讽,便决定在汉城多待两日。
她自小就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特地选了个冷僻又不要门票的博物馆。
地方不大,展品不多,多日后她脑中残存的记忆,不过是鲜红色展板上刺目的黑白照片,血淋淋的沉闷。
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从小学到高中,九册篇幅有限的历史必修课本,无奈地浓缩了中华上下五千年。
其中属于近代抗战历史的部分,更是只用寥寥数语,便轻而易举概括了中国人百年的苦难,隐去了万千英烈的舍生忘死,掩埋了无数先人的一生风华。
而博物馆向来是最能让人身临其境的历史书。
那些真实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百年前敌军侵华的罪证,妇人活生生地被军刀划开孕肚取出胎儿,小孩儿被肢/解,男人被割下的头颅充作敌人的玩物,老人被活/埋……
罪行昭著、罄竹难书。
“呕——”
虞安娜的胃仿佛被照片中耀武扬威的敌军抓在手里,开始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连忙捂住嘴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
作为一个生于和平年代,成长于盛世的中国人,她尚且如此揪心,如果……那个年代的人能借一双眼睛,看看今日中国之盛景,心中该会是怎样的百感交集。
为了不再让自己如此狼狈,虞安娜转而走入了档案陈列馆。
展馆正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玻璃展柜,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张残缺的信纸。
寄信人不知,收件人不明,看起来似乎是个大学生。
尚能被辨别出来的语句像是友人之间的玩笑话,断断续续的,也提及一些寄信人的近况和忧虑。
那张单薄的红线稿纸不知经历了多少辗转和磨难,竟能以支离破碎的姿态流传至百年后的今日,把一段亦师亦友的真挚情谊呈于后人眼前。
不知收件人看到此信该是怎样的愉悦。
又或许,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信纸上的三言两语载不动许多真挚的情谊,薄如蝉翼的纸张也如同草芥的人命,湮灭在遍野哀嚎中,终其一生都无法送达收件人的手中。
虞安娜这会儿没想吐了,她抬起头来,空旷的展馆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男人,正站在展柜的对侧,和自己相距不过一臂。
男人低着头,手扶在展柜的一角。
分明的指节停靠在两面玻璃相接的棱角处,手背突起的脉络隐隐搏动,发颤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在玻璃的边角摩挲着,留下一种难言的珍重。
他的身量很高,肩背宽阔却不显笨重,哪怕垂头低落,也难掩骨子里倜傥的风度。
他的眼睛隐于眉骨下的阴影,半明半灭的光影间,虞安娜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有振翅的蝶停落眼睫。
蝴蝶欲飞,蝶翅挥动间,露珠毫无征兆地滑落了。
虞安娜心下一动,挪开了冒犯的视线——窥探陌生人的悲伤从来都不是值得称颂的美德。
她本想离开,转身时,视线触及男人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的指节,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
虽然这么想有些不礼貌,但虞安娜还是不得不感慨:好看的男人哭起来只会更好看。
为了惩罚自己不礼貌的想法,她抛下惯常的冷漠作风,从包里取出一包全新的纸巾,悄悄放在男人的手边,转身离开。
正要踏出展馆大门时,她神使鬼差地回头望去。
男人也望向她。
好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虞安娜看不见他怔愣的瞳孔,男人也望不见她的无措。
她和陌生的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相遇,连对视都显得无所适从。
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洗澡时哼歌被听见的羞耻感,一阵惊恐之余,竟是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这个男人便是“林笑”。
那天以后,虞安娜又回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如果不是再次偶遇,她也许不会想起博物馆里的惊鸿一瞥。
提着保温桶回到家,恼羞成怒的老妈已然平静下来。
“我想过了,你刚刚说不想考公考编,就先把这计划搁置一下,”她平静的样子让虞安娜不禁怀疑那一巴掌只是自己的幻觉,“过两天跟我去见人。”
虞安娜见怪不怪地点点头,老妈总是有很多安排,她总是猜不透老妈的心思。
可怕的是,天底下总有这么一些人,越是有人管着他们,他们就越不爱管自己。
很不幸,虞安娜是其中的一员。
自她有记忆以来,小到衣裙的长度,发型的样式,大到高考和考研的专业志愿、人生规划,没有一样不是由老妈来发号施令的。
虞安娜麻木于接受老妈的安排,更是早就习惯了沿着老妈规划好的路线行进。
她没有任何的反叛心理,因为她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也懒得自己去想。
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人,又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傀儡。
还是那句话,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到目前为止,虞安娜二十出头的人生有两次偏离了老妈的计划。
第一次是大学录取。
虞安娜严格执行了老妈让她填报穗城医科大学的命令,并且乖乖选择了检验医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志愿。
然后她被调剂了。
最后录取她的专业叫公共管理。
在医科大学里学管理!多么独特!多么个性!多么前途光明!
老妈理所当然地动了让她转专业的念头。
可虞安娜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让她同其他胸有大志的学生争夺稀少的转专业名额,属实是不太现实。
究其根本,是她在念了一个学期之后,发现这真的是最适合她的专业。
虽然她至今都不太清楚公共管理是学什么,干什么的,但在作为一个大学里拥有边缘地位的边缘专业的边缘人,她的事情永远是最少的。
这才让她不太艰难地混过去本科四年。
第二次,也就是今天,她被派出门给老弟送汤以前,对老妈的新安排明确表示了不接受的想法。
然后她得到了内力深厚的一巴掌。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傀儡也会痛。
老妈朝虞安娜招手:“过来,我给你挑一下过两天去见人的衣服。”
您的新命令已送达。
虞安娜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两天后,她依旧跟在老妈身后,走进了穗城当地一家有名的老牌酒楼。
老妈今天穿了一件长及小腿的驼色大衣,胸口处别着一只贝壳质地的胸针,和她耳垂处低调的宝石耳钉相互映衬,很是讲究。
“一会儿进去记得叫人,”老妈停下脚步,“大方点儿,要笑,别成天摆出你那丧气的样子来。看到身边的人茶杯里没有茶就给人添一点,夹菜夹自己跟前的,要上手吃的东西别夹到自己碗里,不要吧唧嘴……”
虞安娜低头扣着手指,等老妈的话一完,便惯例地点点头。
“看看是谁来了——”包间的门刚被服务生推开一条缝,都还未见到里面的人,刺耳的嗓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看看谁来了——
看看这一桌子的人——
看看这吆喝得像是在卖猪肉的大姨、戴着大金链子的地中海老叔、头发卷曲得像是爆米花机里炸出来的小姐姐、黄头发杀马特小哥、缺了两颗虎牙的流鼻涕小孩儿、还有已经走到虞安娜跟前的这个,头发上仿佛喷了一瓶发胶的蓄着络腮胡的男子。
坐在主位的卖猪肉大姨刷一下站起身来,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被她又是招手又是大笑地跑过,好似什么热血偶像团体的奇怪开场。
“看看这闺女——”
卖猪肉大姨一把推开络腮胡男子,绕着虞安娜转了整整一圈儿。
“漂亮啊,真漂亮,看看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大姨拉起虞安娜的手,不隐蔽地瞧了几眼她的胸和屁股,兴奋地嚷嚷,“一看就好生养!”
络腮胡男子走到另一边,朝虞安娜伸出手:“安娜你好,我是陈文炳,很高兴能见到你。”
她使劲拽了拽自己被大姨攥在手里的左手,没抽出来,只好尴尬地朝他点头:“你好,陈先生。”
身后传来老妈装模作样的咳嗽声,虞安娜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微笑了。
请颧大肌、颧小肌、口轮匝肌听令——
嘴角!动起来——
请眼轮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待命——
眼睛也笑起来——
请原谅虞安娜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皮笑肉不笑,前几天面对“林笑”那种级别的帅哥尚且没有真的笑出来,在这被六神花露水和古龙水填满的空气中,面对着满头的发胶和浓密的络腮胡,背对着老妈审视的目光,被两只沾满手汗的手握着,这怎么能让人笑得出来呢。
“妈,你别一个劲儿拉着安娜呀,让人过来坐。”爆米花头小姐帮助虞安娜在第一道关卡脱困。
“对对对,我一见安娜就心里高兴,”大姨松开手,转而挽上了虞安娜的胳膊,半个人都贴在她身上,“来,来,就坐文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