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梦境
后来他也时常陷入那样的梦境,梦到母亲总是不归家,把他扔给保姆,不管不顾;梦到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小孩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见了,一声招呼都没和他打。
他总是梦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所有人抛弃。
影视剧里常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可他每次醒来都会发现,其实梦和现实并无任何分别。
那些曾经短暂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抛弃了他,一个又一个。
不过好在,他在过往的失落日常里,深刻地体会过许多等待无望的难受,也被各种各样猛烈的情绪伤害过,早已练就一身处理这类事务的能力。身体好像逐渐形成一种本能,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任何容易侵害自己的情绪都排除在身体之外,使他能够冷静而漠然地面对所有人、处理所有事。
“你在想什么啊?怎么一直不和我们说话?”忽然有人出声,好像伸出一双手将他从梦里拽到了现实。
Ivo转过头,对上两张无辜又不解的脸,两个人的目光里都透出一股肆无忌惮。
最后还是Mark先出的声:“提起小时候,你就开始走神,到底在想什么啊?”
姜遇棠也看着他,问他怎么了,在收到Ivo表示自己没事的信号后,又接着说:“我之前还以为你们是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的呢,原来你俩也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哦。”
她讲完,Mark跟着补充:“的确分开了好多年,不过我每个月都会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一个月会打好多次,有时候也打不通,因为他根本就不接。”
他说的是事实,在Ivo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后,在他已经接受既定的现实之后,Mark忽然开始联系他,好像自己并不是不告而别,会同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同他分享生活当中的零零碎碎。
有时候金姨也会打电话给他,像曾经日常生活中对他的关切一样,问他过得怎么样。
Ivo有时候会平静地给他们回话,有时候干脆不回。
他们好像也习惯了他的性格,但是并没有中断同他的联络,还是会时不时地找他,问他过得好吗,要不要来曼谷玩。
Ivo觉得这只是例行客套的询问,他们也不过是无话可说地走个形式罢了。而这样的形式,他根本就不需要。
在稍微长大些后,Ivo其实也能够理解金姨的行为了。
金姨在德国那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父亲给了她女朋友的身份,但却并没有给她多少爱和应有的待遇,反倒是将她当作了养育小孩的保姆。
她不会德语,周围的环境和人都不熟悉,爱的人也不爱她。可她还那样年轻,本不该被爱情束缚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所以金姨离开,他是可以理解的。
后来的某个夏天,他参加学校的夏令营活动,跟同学一块儿来到曼谷旅游,碰巧住到了金姨家的别墅。
金姨会额外关照他的饮食习惯,会同在德国那会儿一样照顾他。Mark说他变高了,但是并没有变胖,会让妈妈给他多做一些好吃的。
知道夏令营结束的日子,他们还强留他多待了一段时间,带他游曼谷,吃好吃的,跟野生动物接触,希望他能够开心一点。
金姨常问他:“Ivo,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开心呢?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Ivo顿了顿,沉默着,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不要总是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要是觉得不开心,就多来泰国玩,泰国这个地方会让人忘掉一切烦恼。”
不知道她的话是否是客套,但后来每一年的夏天,他都会来曼谷度假,吃金姨做的地道泰国美食,听Mark聊身边发生的事,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姜遇棠喝完那杯鸡尾酒后,发现对面的灯光陡然变亮,她揣着手机站起来,打算跑到露台那边去拍照:“你们稍等我一会儿,我过去拍个照啊。”
Mark跟着起身,问她:“你拍什么啊?”
“夜景啊,现在比较好看啦。”姜遇棠抬手指了指对岸,此刻夜色浓重,湄南河上的游船亮着灯来来往往,不知疲倦。
姜遇棠不断地调整着手机上的参数,对着楼下的景致拍了许多照。
Ivo在她身后等了等,又拿起手机看了会儿时间,Mark则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带团,这会儿又吃了很多东西,吃饱人就容易犯困,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
姜遇棠却好像很有兴致,跟他团里的那些中国游客一样,生机勃勃的,好像永远都不会感到累。
Mark朝她那边看了眼,用泰语对Ivo说:“她看起来很喜欢你,刚刚你去接电话时,她就一直盯着你的方向看。”
Ivo没有吱声,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Mark给他出主意:“你不打算和她交往试试吗?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啊。”
Ivo收起手机:“哪里合适了?更何况,她只是来曼谷旅游的,没几天就要回去了,没有交往的必要吧?”
姜遇棠对着湄南河拍了几张,又往旁边挪了挪,调整角度拍摄对岸的高楼大厦,Mark看看她,又看看Ivo:“那又怎么了?泰国和中国,曼谷和杭州,飞机也不过4小时,又不是去外太空,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距离吧?”
Ivo喊来侍应生买单,付完钱,见姜遇棠收起手机,才对Mark说:“只相处了这么几天,我并不了解她啊。”
比起不够了解,Ivo觉得姜遇棠这个人更像是一串乱七八糟的代码,像是一段隐藏了不可读取的数据,是他永远都理解不了的程序。
不像克鲁格,在已设置完备的程序里,他可以清楚地知晓它的运行原理,知道它对外界的识别感知能力,也能够用各类运算预判出它的行为步骤。
可姜遇棠并不是一个智能设备,没法接收他的指令,也无法让他预判出她的动机。
“或许,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见劝阻无效,Mark也不愿多说什么,只道:“很晚了,我明天还要带团,先走啦。”
“好。”
“Mark走了?”姜遇棠慢慢走到他跟前,望着Mark离去的背影,恍然惊觉,“所以他是喊你过来买单的啊?”
“嗯。”Ivo似乎习以为常,引着姜遇棠朝外走,“他一直都这样。”
真是一个爱坑哥哥的弟弟啊,姜遇棠心想,不过这么看,Ivo的性格其实还挺包容的嘛。
“我们也走吧?”
姜遇棠点点头。
二人一道出了餐厅。
曼谷的夜晚,街边霓虹闪烁,餐馆游人如织,这座城市好像无论何时都格外热闹。
商场仍旧有许多人,从餐厅出来,看到大晚上星巴克的沙发上仍旧坐满了人,好几对年轻情侣挽着胳膊靠坐在一起。
有小孩在路上跑动,蹦蹦跳跳的,似乎所有人都没有烦恼,很开心,很惬意,也很满足。
姜遇棠出神地望着他们,深受感染,不觉间,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杯鸡尾酒的度数并不高,酒精含量甚至都没有一瓶百威强,因而姜遇棠的身上只带了些微酒气,但她此刻却要把这丁点儿发挥出十成功效。
她晃了晃脑袋,跟上Ivo,靠近他,又贴着他站定,像是软体动物般,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直接往他怀里倒。
明明只有零星酒意,姜遇棠却表现得跟完全喝醉了似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啊,我感觉酒精上头,走不动路了呢。”
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Ivo身上。
她眨巴着眼望向Ivo,神情慵懒,姿态放松。风一吹,落在肩上的长发轻轻拂动。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Ivo一怔,适应了会儿,他才垂目看她:“你喝醉了吗?”
“有一点儿吧。”姜遇棠懒洋洋地笑着说,“你信吗?”
Ivo盯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