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底下鸦雀无声。
“赏——”良久,安平公主的声音悠悠传来,平静无波,“杖毙。”
众人震愕。
“殿下,这——”
天香殿的宫女们早已气得火冒三丈,一人上前一步,怒叱:“来人,拿下这帮忤逆犯上、居心叵测的狗东西,杖毙!”
“殿下,冤枉啊!冤枉!”
戏班主奋力叫冤,得令的侍卫却已应声而动,扣下戏班所有人,亟待行刑。
“慢着!”
却在这时,花园后方传来一声喝止,有内监拔高声音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的心差点跳出喉咙,知晓这台戏最精彩的一幕怕是要来了,一齐躬身跪下,竖起耳朵。
只听得皇后诧异道:“安平,你这是作甚?!”
安平公主仍然坐在首座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回话。她跟前一名宫女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这戏班子打着为殿下庆生的旗号,含沙射影,恶意讽议,实乃大不敬!殿下正下旨惩戒,以儆效尤!”
“人是本宫请来的,排的戏,也是本宫首肯的。不过是一出前朝的宫闱传奇,何至于如此?”
“娘娘或许不知,这戏明面上演的是前朝传奇,实则却是在讽刺太平公主夺人所爱,草菅人命。那薛绍与前妻慧娘私会,更是像极当年在公主府发生一桩旧……”
“胡言乱语!”皇后喝断宫女,“那薛家的事,与安平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戏文里唱几句苦命鸳鸯,便成了影射你家殿下?照这说法,往后所有与才子佳人相关的戏,你家殿下都看不得、听不得了?”
宫女被喝住,咬紧嘴唇,气得几欲落泪。
“安平,”皇后看向安平公主,语重心长,“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揪着不放?今儿请他们来,不过是想为你庆生助兴,你倒好,偏要在这喜庆日子发作,不怕旁人笑话吗?”
安平公主反问:“你怕吗?”
皇后一愣,旋即点头,迭声道:“好好好,你不怕,全是本宫脸皮薄,禁不起旁人嚼舌。横竖这帮人是本宫请来的,既然你不满意,执意要罚,那便连本宫也一块罚了吧!”
安平公主仰头瞧她,凤目被日光照亮,清凌凌一片:“好啊。”
众人大震,甭管是唱戏的、看戏的,皆是彻底慌了。天香殿的宫女、内监气归气,却断不能看安平公主犯下这等忤逆大罪,赶紧来劝。
“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大燕自开国以来,便以孝道为立国之本,先皇后被安平公主的婚姻气走时,顺德帝大骂她有眼无珠,自食恶果不算,更连累得生母宾天,实乃不孝。后来,安平公主住回皇宫,几次与上位的贺皇后产生口角,顺德帝更是心存不满,倘若再知晓了今日这事,怕是要彻底厌弃了她。
宫女在身前哀哀央告,偷偷扯她裙琚,劝她隐忍,顾全大局。安平公主厌恶不已,瞄向皇后,见她话虽放了,却压根没有要领罚的样子,失望道:“好歹也是皇后,当知晓一言九鼎。既然做不到,就莫要开口。”
皇后皱眉,见她起身离开,若无旁人,更有些脸色铁青。不过,单是她放话要罚她那一句,便也足够顺德帝狠罚她一次了。
皇后恢复笑颜,吩咐众人平身,又叫侍卫放了扣押的戏班子,命他们接着上台唱戏。
众人惊魂甫定,坐回原位,再不敢交头接耳。容玉偷偷望向安平公主离开的方向,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
入夜,生辰宴在长春殿开席,仍是由皇后主持,但安平公主没有现身。
赴宴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专心应酬皇后,反倒松快起来,各个脸上绽开笑容,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容玉食不甘味,一则是记挂着探望舅母、表妹的事,二则是总想起安平公主,便在走神,忽听得孟文淑道:“少夫人,发什么呆呢?难不成是被御花园那一出戏吓得傻了?”
这儿不比先前在天香殿,众人推杯换盏,可以畅所欲言。孟文淑眉开眼笑,提壶给容玉倒了杯酒,很是豪爽地道:“来,这可是御赐的蔷薇露,我敬你一杯,给你压压惊。”
说来也怪,她起先横竖看不惯这位侯府少夫人,总想拿话呛她,相处下来后,却发觉她性情柔淑,谦卑有度,并不令人讨厌。
容玉也大概摸清她的脾气了,料想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不便推拒,接了酒盏道谢。
“我看我俩年岁相仿,我是庚寅年十月生的,你呢?”
“庚寅年十一月。”
“竟然这样巧,那以后我也不叫你什么‘少夫人’了,就唤一声‘玉儿妹妹’,不算占你便宜吧?”
“自然不算。”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孟姑娘’,就叫‘文淑’,或者一声‘淑姐姐’也成。”
孟文淑又与容玉喝了一杯,私心觉得彼此算是结交了。
容玉头疼,越发心不在焉,万幸没多久后,有一名嬷嬷从殿外进来,说是奉李稷之命,前来接人。
孟文淑已喝得微醺,打趣道:“看不出来呀,那大魔王整日无法无天的,对你倒是有很上心。”
容玉赧然笑笑,向她辞别,又与皇后请辞,跟着那名嬷嬷走出长春殿。
“小侯爷被万岁爷叫去了昭仁宫,脱不开身,所以派老奴过来,接少夫人前去见方家人一面。”走出殿宇,趁四周人少,嬷嬷交底道,“少夫人放心,相见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您这边请。”
容玉跟上,想起舅母、表妹,步伐不自觉加快。两人走进御花园,行不多久,来至一处假山下,周遭树影参差,花木扶疏,甚是幽僻。嬷嬷放慢脚步,正待说地方到了,忽听得前方传来喝叱声。
两人惊怔停步,循声看去,见得前方有人在教训宫女。容玉认出跪在地上挨训那人正是方佩兰,急得差点喊出来,亏得是嬷嬷机敏,及时把她拉住。
“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您在此处,多有冒犯!万望您开恩,饶我一命!”方佩兰伏地叩首,声音颤颤,在夜风中愈发凄惶。
“你究竟是哪个宫的宫女,为何答不上来?夜深人静,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孤身一人跑来御花园作甚?”安平公主跟前宫女肃着脸,厉声道,“你行踪鬼祟,说辞可疑,究竟意欲何为?再敢狡辩,即刻叫宫正司拿下你!”
“不要啊!我、我……”方佩兰惊惧交加,无助大哭。
“烦人。”安平公主被吵得头疼,嫌恶地皱了眉。
宫女喝道:“来人,押走这名宫女,交予宫正司审讯!”
“殿下且慢——”
事态发展至此,容玉焉能再旁观,挣开嬷嬷,冲出假山,挡在方佩兰身前跪下。
众人皆是一愣,那宫女眼尖,借着月光认出容玉,诧异道:“武安侯府……少夫人?”
“是!”容玉抬首,向安平公主恭谨一礼,“殿下恕罪,此女乃民妇表妹,方家小女方佩兰!”
安平公主亦是讶异,今日过生辰,她狼狈至极,唯一的那点慰藉便是来自容玉。她记得她,容色稍缓几分,道:“方家?哪个方家?”
“原吏部侍郎……方世清。”
“方世清?”安平公主语气陌生,显然不认得此人。
“殿下,是年前吏部贪赃案的主犯之一。”宫女凑近她耳旁,汇报方家底细。容玉在底下依稀听见“大狱里自裁”、“男丁流放”、“女眷充为宫奴”等话,心知今夜来私见方家人的事是瞒不住了。
果然,安平公主语气冷下来:“所以,她是被关押在宫里的罪奴?”
容玉深吸一气:“是。”
“私会罪奴,乃是重罪,你不知道吗?”
“民妇知道。”
“那你还敢?”
容玉伏低,道:“舅父一生清正,横死狱中,或有冤情。方家人蒙难后,音讯全无,民妇思亲心切,所以斗胆入宫一见。”
“李晏之替你安排的?”安平公主并不关心方家人是否含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