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归来
傅承轩重登傅家大门那日,傅念斐正在灵堂偏室跪着接受傅家长辈们的“关怀”。
时值盛夏,蝉鸣聒噪。
傅念斐却觉得屋里这零星几人比夏蝉更吵。
正对面是强忍怒气、永远觉得别人不懂事的傅家家主——他外祖父。
左边是每天推十小时牌九,骨牌响多久她能说多久的傅家二姨太——他外祖父的二房,也是傅家最得势的姨太太。
右边是鲜少发表言论,却常用一双死鱼眼阴森森盯着别人打量的傅家老太太——他外祖父的娘,不过这娘不是亲的,是他曾外祖父为了冲喜娶进来的五姨太。
小小一间偏室,坐着三个跪着一个,跪着的那个才是傅念斐,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没人心疼他让他起来。
傅念斐他娘倒是不必跪,正在隔壁灵堂的棺材里躺着,算上今天刚死三日,明早出殡,能比傅念斐少生不少冤枉气。
二姨太刚放下润嗓子的茶碗就又开始说话,鲜红的嘴唇像两片专事凌迟的软刀,刮得傅念斐耳蜗生疼。
“念斐呀,你刚刚满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学的都是新文化新思潮,懂摩登不懂养家,更不懂你外祖父要管好傅家里里外外这么多口人有多难。”
“唉,你记得你舅姥爷不?就是我哥哥,上次来家里吃饭的那位警察局长,喏,他不是说了么,现在时局不好,到处打仗,生意不好做的,好多商人大户都撑不下去了。咱们家前些年订了那么多德国机器,原打算大干一场,谁承想奉城和平城突然就打起来了,最近连铁路都给炸掉了,那可是铁路啊,奉城就那一条铁路……哎呦,真是让人难受死了。现在奉城的东西进出只能靠货轮,还不知要排队到什么时候。傅家难过,傅家的债主也难过,前几天又来要债,你说这可怎么办哦念斐……”
她说完就哭,柔软的丝缎手帕折起来贴在眼睛底下,贴了半天仍旧干爽,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响起来甚至有回音,傅念斐差点以为铁路并没有被炸掉。
“我明白二太太的意思,外祖父……”
傅念斐抿抿嘴唇,抬起泪水充盈纯真诚恳的眼睛,白皙的脸几乎要和葱白长衫融为一体,看起来比正在鸣笛的二姨太可怜一百倍。
他说:“您放心,我一定加倍努力学习,争取提前毕业,公派留洋的事我不想了,一毕业就到傅家的布庄工作,帮外祖父一同支撑傅家。”
二姨太:……
谁用你进傅家的产业?!
傅家主气得闭了闭眼睛,压着嗓子柔和道:“你这年纪学习为重,不急于一时。外祖父知道你向来懂事,但傅家现在是燃眉之急,唉,你娘……云珠她临去之前,给你留了什么东西没有?”
“东西?”傅念斐表情十分迷茫,他在傅家主和二姨太期待的目光下于脖颈处倒腾了半天,终于拽出一块剔透的玉。
看到玉的一瞬间,傅念斐积蓄已久的眼泪啪嗒啪嗒便从眼眶里滴了出去,表情痛彻心扉,比刚刚停止鸣笛的二姨太又可怜了一百倍。
“外祖父是说这块玉吗?这还是我外祖母留给母亲的嫁妆,外祖父应当认识。也对,现在傅家情况不好,我虽然还是个学生,没有薪水,但身为傅家的长孙,总该做些贡献。”
他吸着鼻子膝行向前,把玉往傅家主手里一塞,痛苦地锤了两下外祖父古稀之年的脆弱大腿,随后才心满意足伏在地上大哭。
“外祖父把玉拿去救急吧,孙儿无用,手头只有这些了。好在现在是暑假,等娘头七一过,孙儿就去洋行找份短期工作,赚到的薪水都给外祖父,陪傅家共度难关。”
听听,听听,傅家的长孙多孝顺,云珠小姐柔顺良善,连儿子都教养得这般好。
门外有两个受过傅云珠恩德的佣人,闻声同悲,也跟着传出几声压抑地啜泣。
二姨太杏眼一瞪:“哪个没眼力见儿的在门口听墙角?念斐小少爷正难受,你们跟着起什么哄?站远点儿!”
门口一阵脚步窸窣,静谧如初。
傅家主忍着大腿闷痛赶紧把手心里的玉塞还给傅念斐,生怕第二天就传出他盘剥长孙的新闻:“像什么话,外祖父再难也不差你这块玉和薪水,赶紧收回去,快,收好。”
傅念斐抽抽噎噎把玉塞回长衫,泪珠子仍往地上砸,薄薄的眼皮已经肿了。
“外祖父,我娘去得匆忙,刚把玉塞给我就喘不上气了,整张脸憋得发紫,想来还有很多要说的话,却没来得及说。我今晚想给我娘守夜,求求她托梦给我和外祖父,让我们还能见她最后一面,共叙父女母子之情!”
托梦。
吓死你们。
傅家主面色发绿,拍了拍傅念斐的肩膀只挤出一句话:“好孩子,你向来懂事……”
好孩子,孝顺,文弱,懂事,爱学习……这是傅家上下对傅念斐的印象。
可惜这样的“好孩子”撑不起偌大一个傅家,将来掌家权必然要落在娘家强势的二房,这也是傅家公认的事。
原本傅念斐和他娘觉得这样不起眼地过一辈子也很好,不招灾不惹祸,活得长。
只可惜傅家塌得太快,终究流落到连自家女儿的床铺都要抖两下看有没有藏铜板的份儿上……
他外祖母出自晋城巨贾,当年十里红妆嫁到巨富傅家当大太太。他娘是傅家大小姐,留在傅家招了赘婿,吃喝全在傅家,也没有婆家需要帮衬。
虽说外祖母的娘家已因战火凋零散落,可作为傅云珠唯一的儿子,傅念斐说自己没钱,谁信?
傅念斐借擦眼泪的姿势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能顶到什么时候。
他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像小舅舅一样,被二房找个败坏门风的由头打二十脊杖扔出去自生自灭?
小舅舅习过武,尚被打得血肉模糊。换成他,估计十杖就死了吧?
傅念斐攥着胸口处的玉,想起失联半年的小舅舅就心脏胀痛、憋闷无比,索性也不擦眼泪了,任凭一双眼睛水龙头一样哗哗流。
眼睛肿了才好,装可怜更方便。
坐着的人和跪着的人相顾无言,再开口必定又是新一轮试探。若不是傅念斐今晚想给他娘守夜,他绝对会装晕。
装晕之前更要大哭一通,再借机捶他外祖父两下泄愤,然后大喊一声“娘”,随即向后仰倒,再抽搐两下……
到时以他外祖父的个性肯定怕传出去有失傅家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