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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灵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陷入两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似乎是瞧出她的不自在,靳西淮抬一下眉,体贴入微问:“怎么了?”
蒲灵避开他的视线笼罩,撇开脸,故作镇定:“没事。”
她酝酿好借口,缓着声,慢吞吞道:“我突然想起来,你那衣服我还没洗。”
“要不这样吧,我改天送去干洗店,等洗完再还给你。”
靳西淮并不想刁难她,换做往常情形,他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句“那好,不着急,等你下次给我”,毫不迟疑就让了步。
但此刻面对面,他一眼就看出蒲灵脸上拼命粉饰却被他轻易看透的心虚。
不明缘由,腾生兴致。
他唇角轻挑起微妙弧度,眸色淡烁,慢条斯理道:“没关系,我自己拿出干洗店也行。”
“不行!”
生怕那皱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被靳西淮看到,蒲灵如临大敌,捉急打断,语气湍疾。
骤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激动,颇显做贼心虚,她继而放缓语调,陈述理由:
“你那件衣服我穿过。我记得你有很严重的洁癖,我想你应该也不能接受一件沾染了别人味道的衣物。”
“还是等洗好,再还你吧。”
靳西淮细致地盯着她的表情波动,似是随口一说:“我不介意。”
但她介意啊。
虽自小不被束缚,但蒲灵依旧有着良好的家教。
无论是谁,好心借给她的外套,被她那般对待,她都会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跌份,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没素养,没道德的人。
也不知道靳西淮为什么那么执着,蒲灵索性打起太极:
“你那么有钱,肯定有很多类似的西服外套吧,应该不着急要这一件吧。”
是不着急。
但靳西淮并不想如实回答。
他想起那件被他刻意脱下搁置在车上的外套,以及将车开出去数米,却原路折返的目的。
他的确有很多件同等昂贵的外套,不缺这么一件。
但那件,已然意义非凡。
是现今,为数不多的一条能够维系他和蒲灵牵绊的隐线。
于是,靳西淮动用他被无数生意伙伴或对手称为精密如仪器的大脑,编织了一个拙劣理由:
“我那件衣服是专门请意大利工坊的知名巧匠量身订做的,我个人比较中意。过几天有个重要的峰会,我想穿着它出席。”
蒲灵脱口而出:“既然那么重要,你干嘛要给我这个外人穿。”
靳西淮深深注视她一眼:“你不是外人。”
他说得是如此自然。
毫无犹豫,像是发自内心,那么由衷。
“……”
蒲灵沉默下来。
或许吧,如果按照很久之前,两人的相处模式来说,他们的确称不得外人。
但血浓于水的人都有断绝关系的时候,更别提夫妻反目,兄弟阋墙。
早在靳西淮拒绝她时,两人关系就注定不复从前。
蒲灵突觉意兴阑珊,也不绕弯子了,干脆实话实说:
“不好意思啊,其实你那件衣服是被我弄皱弄脏了,所以现在不好意思还你。”
她坦然回视靳西淮,公事公办的口吻,并不热络:
“如果靳总等不及我干洗熨烫好还你,那我直接赔你一件吧。”
“为了弥补你的损失,我可以双倍赔偿。”
听着耳边平静到疏离的声音,靳西淮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太着急了。
明明他面对其他人,处理任何事,都从容不迫,运筹帷幄。
唯独对蒲灵,他会产生事情被搞砸的挫败,不安。
始料未及的,那些并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就如此轻而易举地降落在他心尖。
冲撞他,纠缠他,搅乱他,心绪如麻。
“那你干洗好再还我吧。”
“不着急。”
靳西淮丝毫不在意自己话语中的前后矛盾。
末了,他也没忘记为自己争取机会,商榷道:“加个联系方式吧,方便你将衣服还给我。”
蒲灵这次也没再紧咬着一个联系不放。
调出添加好友的二维码,并给人放闸通行。
靳西淮敛睫看着添加上好友的界面,眸色幽邃,暗叹一口气,洞若观火道:
“工作微信?”
蒲灵瞧他一眼:“不可以吗?”
“可以。”
兜兜转转,四舍五入,也算是加上了联系方式,不枉费他这一番折腾。
靳西淮并不着急。
慢慢来。
反正,他对她,有的是耐心。
-
一个小时后,蒲灵从浴室出来。
着一件藕粉色的吊带睡裙,乌黑顺滑发丝起伏在光洁脊背,雾气氤氲,浸润得一身皮肤莹白如玉,明亮光线下更显通透细腻。
她用毛巾随手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卧室的沙发椅前。
旁边是一张不规则的透明茶几,蒲灵平常都是用来摆放礼品袋和首饰盒,但现在上面只搁置了一件物品——
靳西淮的西装外套。
那是她半个小时前,委屈自我趴在冰凉地板上,从床隙间捞出来的。
将碍事的鬓边发丝拨到耳后,蒲灵捻起一角黑色西服的衣摆布料,左右查看一番。
幸而别墅有定时请专业人员清扫,卧室地板光可鉴人,没沾染灰尘与污垢。
只是,这定制款的西服,手工缝制,金贵得很,由于她过于粗暴的对待,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折痕。
想起男人每次出现时,身上的衣着总是规整,一丝不苟,和他的人一样,清肃端正,容不下一丝差错。
很难想象,靳西淮穿上这样一件带有褶皱的衣物。
就像是一件完美的、只供在展台上让人观赏的艺术品出现了瑕疵。
是非强迫症患者都受不了的存在。
蒲灵心想。
看来,这衣服很有必要明天就送去干洗店请人护理一番。
窗户开着纱帘,有凉风吹过。
搁置在咫尺的缘故,蒲灵鼻尖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清香,不是那种高级的洗涤香氛和衣物护理剂的味道,而是仿若冰川雪原融化,明绿山泉解冻的气息。
清冷,凛冽,有种沁人心脾的干净。
是靳西淮身上的气息。
很好闻,浅淡却不容忽视,强势地漫入她的鼻息,熟悉到通体的细胞都在颤栗。
嗅觉感官被唤醒,蒲灵葱白指尖抚着黑色西装外套上面那几道并不算明显的痕迹。
视线虚焦,神思莫名抽离。
算起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将靳西淮的衣服带回家。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欢特质,有人喜欢声音好听的,成为声控。欣赏手漂亮的,自恃手控。
而蒲灵却独独偏爱人身上散发的气息。
那是一节网球课,酷暑骄阳,剧烈运动催发了人身上的荷尔蒙与汗腺分泌。
蒲灵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终于捱到能从四面八方汗味夹击的牢笼中逃离。
坐上靳家派来接送大少爷的私家车,蒲灵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靳西淮身为学校的金字招牌,被老师留下,嘱咐明天升旗仪式上的发言程序,迟一步出来。
拉开车门,矮身屈着两条修直长腿坐进来,靳西淮甫一侧眸,便见小姑娘眼睛亮盈盈地盯着他看。
动作一顿,清冷眉眼浮出困惑:
“……怎么了吗?”
蒲灵笑靥里有落星坠下,明媚得不像话,她弯着唇角,话语诚实又坦荡:
“阿淮哥哥,你好香啊。”
“……”
闻言,靳西淮身形有一瞬的僵直,但很快便不动声色地掩下。
蒲灵却得寸进尺地凑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像只闻香断味的猫:
“唔,真的好香,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特别清新干净。”
“好好闻,感觉我鼻子刚才受到的委屈都被冲刷掉了!”
太近了。
连那温温热热的气息都喷洒在他颈侧,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恬淡馨香,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挠过,泛起一阵酥麻。
靳西淮蜷了蜷冷白指尖,平直的唇线又抿紧了一些。
蒲灵并未察觉,依旧探究欲十足地问:“阿淮哥哥,你用什么沐浴露或者香水啊?”
“没用香水。”
靳西淮答:“沐浴露的话,你要喜欢,我待会让孙叔送几瓶到你家。”
当晚,蒲灵乐滋滋地用靳西淮同款沐浴露洗了澡。
但第二天,她就蔫头耷脑地找上靳西淮,一脸控诉:“明明我也用了,可身上完全不是这个味道。”
“阿淮哥哥你骗我。你肯定还有其他洗漱用品。”
“没有。”
“真的没有吗?我不信。”
“嗯,不骗你。”
“……好吧。”
蒲灵恹恹地垂下眼睫,垂头丧气道:“可我也好想有那个香味啊,昨晚我没闻到,失眠了一晚上。”
靳西淮眉心微蹙起,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蒲灵打断。她满脸雀跃,像是为自己的聪明劲儿欢欣鼓舞:
“要不这样吧,哥哥你给两件你穿过的衣服给我,上面应该有你身上的气息,我可以闻着上面的味道睡觉!”
“好不好嘛,不然我又要失眠了。”
“……”
“放心,我不会做坏事的,我就只是抱着它们睡觉。”
“求求啦。”
“阿淮哥哥。”
“……”
像是觉得这一要求极为荒唐,哪怕蒲灵万般央求,靳西淮也没搭理她。
少年绷着张冷情冷性的脸,垂眸看着平板上逻辑严密的数学公式。
面色凛峭,不为所动。
但没隔多久,蒲大小姐还是遂心所愿。
收到了几件散发着清冷气息,柔软且熨烫妥帖的衣物。
-
隔天,忙完手头工作,从工作室出来,蒲灵将靳西淮那件西装外套送去了一家专门护理昂贵奢侈衣物的干洗店。
谷佳佳与她同行。
看到店员从蒲灵带来的衣物防尘袋里拎出一件质感考究的黑色西装,小助理眼睛蓦地瞪圆,手指颤颤巍巍:“这……这这。”
“姐,你带来的衣服里面怎么会有一件男式外套。”
店内光线充沛,弥散蓝铃花香氛的气息,蒲灵懒洋洋地坐在供VIP客户休息的沙发椅上。
解释起来太麻烦,还要扯一堆跟靳西淮的事,她不想多费口舌,便随口胡诌了句:
“啊,那个啊,我从垃圾桶里捡到的。看它还挺贵的,就顺手拿来护理一下。”
“……”
一听就知道蒲灵这是在糊弄她,但谷佳佳没多问。
该有的界限感她还是有的,索性也坐在一旁,做起她该干的事情。
身为助理,谷佳佳除了在拍摄的时候负责联系场地之类,平时做最多的事情就是对接粉丝和品牌方。
她拿出手机,点进工作微信,这个号是专门为“蒲灵”账号所建立,方便跟合作方沟通。
谷佳佳回复着列表界面的信息,时不时还要负责清理账号。
随着蒲灵流量越来越大,有越来越多怀有不轨之心的人会浑水摸鱼加上这个工作号,发一些有的没的消息。
更有甚者,还会发一些性质恶劣的骚扰讯息。
谷佳佳尽职尽责地回复完一些品牌方,筛选排查好讯息,刚想放下手机,却发现又进来一条消息——
【清理好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我直接去你那里拿。】
【或者我给你一个地址,你送到这边来。】
“……?”
这人在说些什么啊?
不知所云。
看着这个备注为“Jxh”的账号,明显不是品牌方,谷佳佳皱了皱眉。
她不记得自己有通过这个账号啊。
大概是她什么时候手抖,没注意到点了通过,让这个人趁虚而入。
头像还一片黑,看起来就不正常。
指不定是什么猥琐男。
以防这变态后续丧心病狂地发些不堪入目的消息,玷污灵灵姐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得尽早拉黑。
想到这,谷佳佳当机立断,动作麻利地将这个“Jxh”拖进了黑名单。
-
傍晚时分,靳氏集团。
偌大的会议室内,正在举办一场集团例会。会议正行进在第二项议程,此次会议由秘书部的负责人充当会议主持来引导流程,其余部门汇报工作进展,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在此氛围感染下,与会人员都捏把汗,绷着一根弦,丝毫不敢马虎。
而坐在主位上的靳西淮就显得松弛许多。平直宽阔的背脊沉在皮质办公椅面,袖口微折,露出一截冷白修劲的手臂。
处处透着养尊处优的清贵从容。
那双平素只在会议上负责签字、翻看项目书的玉质扇骨般的指尖,此刻却慢条斯理地轻叩在手机屏幕上。
也不知是在与谁交谈,姿态闲适雅致,唇边的弧度也是松弛的,彰显着心情上乘。
不紧不慢地敲完两行字,靳西淮搁置下私人手机。
抬眼,看向刚做完汇报的项目部负责人。
却不复那副意态温雅的模样,眸色淡,声线冷,言简意赅却又一针见血:
“你觉得这个项目还有市场吗?”
一语切中时弊。
“集团的投资款项只用在刀刃上,不是用来供你们这群吃白饭的人挥霍的。”
那负责人面上红光尽褪,喏喏垂眼,不敢直视靳西淮的目光。
靳西淮并不理睬他的示弱,信手翻阅战略书和数据评析,一字一句,鞭辟入里。
指出弊端,又下最后通牒:
“重新规划项目,凸显新意。不要再拿市面上已然出现的敷衍我。”
“否则我会觉得你们部门的人已经江郎才尽,干脆解聘重组。”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男人面目冷峻清肃,眸光冷淡锐利,在此之下,仿佛任何形式的敷衍塞责都将会无处遁形。
会议室里的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屏气凝神,生怕一时出错,惹得靳西淮不快,为自己招来祸端。
会议继续第三项议程。
耳边是财务部负责人沉稳却不失小心翼翼的声线,靳西淮并未迁怒,面色稍霁。
修长指尖扣起放置在一旁的手机,点开聊天界面。
空白一片,并无回复。
如投针入海,没溅起一丝涟漪。
但男人面色不变,甚至可以称得上和煦。
仿佛刚才只是幻梦一场,那薄情寡义玉面阎罗似的断人生死的人并非是他。
盯着屏幕静看须臾,那骨廓匀净指尖轻抬起,悬停几秒。
又放下。
靳西淮以手支颐,削白指腹按压在太阳穴一侧,冷淡视线略过会议室。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做出犀利剖析,敛息屏气之时,却见男人慢条斯理地平静垂眸,一言未发。
靳西淮凝神思考片刻,再度抬起手。
长指轻轻叩击,又发出去一条消息。
很简单。
一个句号。
靳西淮:【。】
很快,屏幕便给出了回应。
一个大写加红的标识,以及一句并不醒目却足够触目惊心的提示语——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靳西淮:“……”
-
会议结束,已是夕阳西下。
天地旷远,金光鳞落,绚烂霞光自薄云中穿行,透过会议室明净宽敞的落地窗投落进来,映照在靳西淮脸上。
但那造物主都偏爱的清隽眉眼却没染上半分暖意,依旧疏冷得出奇。
望上一眼,仿佛在冰里淬过一遭,牙关都发怵得打颤。
项目部负责人冷汗淋漓,心里直打鼓,战战兢兢找上许青霖,寻求支柱与安慰:
“许助,靳总这是……对我们的策划书非常不满吗?”
许青霖笑意很淡,不卑不亢道:
“有些话我也不方便明说,但叶总您应该知道,靳总对会议提挈的项目一向很重视,容不得半点敷衍。”
“这次希望叶总您能多长点记性,以后不要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明明是在警戒,但这叶总却听之大喜过望:“!许助你的意思是说,我还能留在公司?”
“太好了,刚才看靳总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立马得卷铺盖走人。”
跟在靳西淮身边几年,许青霖清楚自家老板并非什么天凉王破,一言不合就让人滚蛋的狗血玛丽苏霸总。
相反,他知人善任,手段高明,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就掌舵起靳氏这一规模庞大的商业巨舰。
“叶总说笑了。”许青霖说:“其实靳总不至于真为这事动怒。”
“可我看靳总表情比以往都更难看,就以为他……”
许青霖看一眼时间,没多余耐心地打断:
“叶总还是别多想了。靳总如果是真动气了,就不会为你们部门提出那么多建设性的意见。”
“您还是早点回去,多花点心思整顿一下自己部门的职员。”
“否则下一次,我们就要人事部见了。”
叶总:“……”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许青霖往总裁办方向走去。
路上,他想起那叶总屡屡提起靳西淮不佳的神色。
说是生气也不尽然,平静更谈不上,安之若素也不准确。
反而,莫名让人看出一丝……
郁闷?
-
许青霖拿着一叠文件,敲开总裁办大门。
宽敞雅致的室内,靳西淮端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摆放着一沓纸质文件,他垂睫敛目,但注意力并不在工作上面,而是看着搁置在一旁的手机,若有所思。
许青霖走过去,抬手正要将手头文件递过去,请靳西淮过目。
但话还未出口,就听见男人温沉的嗓音低低响起:
“青霖,如果又被人拉黑了。该怎么办?”
“……”
“?”
又,是指多次被拉黑?
这话信息量爆炸,轰得许青霖蓦地怔住,觉得匪夷所思。半晌,他迟疑地问:
“靳总,是您……被拉黑了吗?”
靳西淮并不隐瞒,低“嗯”一声。
许青霖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拿出平日里协助靳西淮办事的风格,条分缕析道:
“对方如果是合作伙伴,那应该是气不过所获项目收益低于我们集团所得。如果是男性好友,或许是觉得自惭形秽,比不过您的惊才绝艳。”
“如果是女性……”
许青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会有哪一个女生能狠心到把靳西淮拉黑。
“怎么不说了?”靳西淮抬眸瞧他,示意他继续。
不会吧……
许青霖福至心灵,惊愕道:“……拉黑您的是一位女性?”
许是觉得他猜得也费劲,靳西淮大发慈悲地释出更多信息:
“嗯,一个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许青霖更觉不可思议,一向温润从容的脸孔瓦解冰消,咽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