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珊瑚树
“是……是魏当家。”
船工面如金纸,唇齿战战,颤巍巍地指向楼下:
“他叫人砍死在木梯上了!”
此言一出,孟黑虎也不禁虎躯一震,虬髯根根倒竖,铜铃般的眼珠子几乎瞪出血来。
魏道孤死了?!
孟黑虎脑中“轰”地炸开惊雷,胸中怒火翻腾,哪里还顾得许多?当下铁臂一挥,将挡在身前的船工搡得踉跄倒退,自己则大步流星,如黑旋风般卷向楼梯口。
远处廊间,祝姯与沈渊虽未交一言,未递一眼,却似心有灵犀,同时转身退回房中。
祝姯自妆奁里抽出条银丝细链,松松挽起青丝。不及对镜细理妆,便又携南溪匆匆而出。
沈渊回屋披上外袍,并从横架上抽来佩剑。似是念及女郎见不得血腥,沈渊下意识加快动作。岂料祝姯胆色过人,早就一溜烟窜去了前头。
沈渊剑眉微挑,心下暗诧。寻常女郎见血便要吱哇乱叫,她倒好,非但不惧,反像个老仵作似的往前凑。
梯口本就狭窄,孟黑虎铁墙般的身躯堵在前面,后头的人只得踮脚伸颈,从他肩头缝隙间窥看。
只一眼,便叫人毛骨悚然。
但见魏道孤俯卧在楼梯上,一袭锦袍被鲜血浸透,紧贴在后背上,露出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暗红血泊自他身下漫溢而出,顺着梯板缝隙“滴答、滴答”地坠落,在二楼汇成一汪腥臭浅洼。
忽一阵阴风自舷窗卷入,吹得壁上琉璃灯明灭不定。尸身衣角随之鼓动,恍若还有气息一般。
南溪见状,顿时心惊肉跳,赶忙躲去祝姯身后。
心知傻站着也是无用,孟黑虎怒骂一声,率先绕过尸首,踩着干净处下行。
祝姯没多犹豫,立马携南溪紧随其后。南溪低垂眉眼,谨慎择路,忽瞥见梯间横陈的尸首,又赶忙抬眼回避。
这一抬头,正撞见壁上神女画像,惊得她脱口惊呼:
“娘子快看……”
只见神女手中圣洁的白莲,如今已浸透暗红人血,整幅画像被喷溅得斑驳可怖。血珠未凝固时,或曾顺着画轴流淌,遂在神女眼下拖出一道狰狞血痕。
身后船工看见,顿时哆哆嗦嗦地说:
“神女泣血,这是大凶之兆啊……”
南溪闻言脸色骤变,像吞吃苍蝇一般难受,不禁扭头喝道:
“谁泣血了?不过溅上几个血点子罢了,你瞎说什么呢?”
祝姯见状,连忙按住南溪腕间,侧眸递去一个噤声的示意。
幸而二人此次出行,本就是假借神使名义。即便南溪言行稍显激动,也不会叫人多心起疑。
二楼廊间,住客们俱被惊醒,男女老少披衣趿鞋,围聚在梯口。见船老大下来,人群这才如潮水般退开。
“当真死透了?”
孟黑虎一眼看见陈四,立马揪住他,不死心地问道。
陈四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魏郎君后心挨了一刀,发现时已经毙命了。”
“老大,要不先叫人把尸首移开?”陈四抹着冷汗,低声道,“这般横在当道,实在骇人……”
“抬!”
孟黑虎咬牙切齿地低吼,抬拳砸在旁边的船板上,“嘭”的一声:
“天杀的,哪来的撮鸟,敢在老子船上动他?!”
孟黑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环眼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好奇的脸,恨不得立刻就将元凶揪出来。
周围几个莽汉得了令,不敢耽搁,连忙扯了块白麻布上前,七手八脚地往尸体上盖。
正当他们搬肩抬腿之际,忽听“骨碌碌”一阵响。
一件物事从魏道孤袖中掉出,顺着楼梯滚了三两级,“啪嗒”一声,砸进血泊里。
那东西很小,被血污半掩着,看不大清。
杨瓒扶刀候在楼下,本欲率侍卫们上前迎接太子,却被他先一步挥退。
沈渊离血泊最近,索性亲自蹲身,将物事拨弄出来,以指腹拈起细看。
此物形如树杈,不过指节长短,艳如凝血。
一截红珊瑚?
不知为何,人群中诡异地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或惊或惧,或疑或思,皆在看清珊瑚的刹那,露出些许破绽。
沈渊意识到事有蹊跷,急忙抬眼扫视众人,将每张面孔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沈渊忽觉一道目光向他投来。迅速回望过去,发现是祝姯。
她竟也在四下睃巡,默默观察所有人的反应。
在这满船惊惶众生里,唯独他二人冷静异常。能如此做派的,无非两种人:
要么是心思缜密,却不明就里的旁观者。
要么……便是今夜的幕后主使!
未等沈渊升起戒备,祝姯却已将手伸至他眼前,指尖微扬,分明是要讨那块珊瑚。
沈渊指节攥紧,似是心有疑虑,迟迟不曾递出。
深觉这男人莫名其妙,祝姯才不惯他毛病,眼波一横,径自探手去取。
两瓣淡粉指甲如初绽桃蕊,倏忽闯入眼帘,直奔他掌心而来。沈渊无法,只得撤手回避,将珊瑚让了出去。
“红蜡?”
祝姯双指轻捻,登时察觉异样,抬眸望向沈渊求证。
沈渊挪开目光,略一颔首:“嗯。”
此物的确是红蜡仿制而成,并非真正的南海珊瑚。
要知那魏道孤,在河道上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岂会随身携带一粗劣赝品?再加上众人转瞬即逝的惊惶,恰好两相印证,这物件来得蹊跷。
若说是凶手不慎遗落,倒不如说是故意为之。
船客们与这枚珊瑚究竟有何渊源?
借此物引得众人变色,又是想试探什么?
祝姯正自凝神,忽闻人丛中响起一声清越童音:
“阿焰快看,是神女殿下!”
祝姯心头蓦地一震,急抬眸时,却见一小儿正踮足引颈,手指直指梯间那幅遭污的神女画像。
原是在指画像。
发觉是虚惊一场,祝姯暗自吁了口气,神情重归泰然。
说来也奇,此行旅客多是孤身上船,唯有这对夫妇是携家中小儿同行。
那小儿瞧着不过十岁左右,一身粗布短衫,颈间悬着枚古旧银锁。
祝姯本道那稚童是在与父母言语,却见他忽地松开母亲衣袖,转身对着空无一物的船舱角落,粲然一笑。
男孩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在这血腥未散的夜里,却显得格格不入。
“阿焰,你还记得《神女谣》吗?”
男童声音清脆,如颗颗玉珠,砸落在寂静的画舫上。
他伸出细嫩小手,似要牵住什么,指尖却在空中虚握:
“我们一起来唱好不好?”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自顾自地拍手唱和起来。
两颗乌黑眼珠,随着歌声左右转动,仿佛真在与人嬉戏。更骇人的是,他时而侧耳,时而颔首,竟似在聆听回应。
“金铃摇,白鹿来,”
“神女踏月下瑶台……”
还是那首熟悉的歌谣,与昨日在灵州渡口,自那群烂漫孩童口中听见的别无二致。
只是……
这小儿眼前,分明空空如也!
他究竟在同谁说话?!
此情此景,较之方才血淋淋的尸身,更教人恐惧变色。众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足底直冲天灵盖。
南溪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牙关轻轻打颤。
旁人只觉这一幕阴森诡异,可南溪知晓,真正的神女,此刻正立于此间。
这童谣是为谁而唱?
那不见形迹的“阿焰”,又是何物?
一重又一重的恐惧与未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船客们都不约而同移开视线,仿佛多看那男童一眼,便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唯独神女本人,非但不畏惧躲避,反倒定睛细察那小儿的一举一动。她甚至还能分出心神,握住南溪冰凉的手指,低声宽慰道:
“莫怕。”
与此同时,男童的歌声仍在继续,转眼间已唱至第二段,正是沈渊等人未曾听闻的下半阙:
“小儿哭,耶娘哀,”
“神女轻轻抱在怀。”
“指尖一点春风过,”
“病痛化入晓雾埋。”
歌声空灵缥缈,在死寂的船舱里回荡,一字一句,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别吵!”
蓦然间,一声呵斥破空而来,生生截断了这诡谲歌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位身姿婀娜的胡姬。
碧娑蛾眉倒竖,杏眸圆睁,抬手直指那对夫妇,汉话虽说得蹩脚,怒意却昭然若揭:
“你们……小孩……管好!”
男孩被吓得一愣,歌声戛然而止。孩子母亲眼中含泪,慌忙蹲下身,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颤声念叨着:
“文生乖,文生不唱了……等我们回房,阿娘再陪你唱,好不好……”
碧娑仍旧瞪着他们,嘴里一阵叽里咕噜,说了些众人听不懂的外邦话。
眼见得这番情形,祝姯将手中赝品珊瑚交还给沈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