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桃花仙
三人携两个稚童依次落座,祖母居主位,笑意盈盈。
佳肴次第上桌,祖母便打开话匣子,细说这些年的游历见闻。从塞北草原到江南水乡,从巍峨山川到层叠梯田,连霞露飞景都描摹得鲜活。
众人皆含笑静听,满座融融。
闻时钦正欲开口夸赞几句,莫辞却急匆匆跑来,俯身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他闻言颔首,随即起身拱手肃容道:“祖母,禁军中尚有交接要务亟待处置,孙儿只得暂辞席面,望祖母海涵恕罪。”
祖母素性旷达,挥袖笑道:“去罢去罢,少年人当以正事为先,此乃佳事,不必挂怀席间。”
苏锦绣抬眸之际,恰与他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祖母应允后,闻时钦便一直凝视着她,眸中似有星子流转,直到得了她的点头示意,他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待她收回目光,却见祖母正含着笑打量自己,眼底满是了然的温和。苏锦绣脸颊微热,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垂眸拢了拢衣袖。
清銮、清弈毕竟是世家嫡出,逢寻素日教规谨严,席间恪守“食不言寝不语”之训,双双捧箸细嚼慢咽,敛去了方才在外的跳脱之态,眉眼间尽是孺慕恭顺,愈发显得乖巧可人。
祖母浅尝两箸便搁下了筷,目光落在逢寻身上,平淡询问:“之渡,给我选的墓地,定好了么?”
苏锦绣一怔,逢寻缓过神忙劝道:“祖母,您身子骨这般健朗,百年归藏之事何必急于挂齿?还早着呢。”
“早?”祖母轻摇霜鬓,眼底倦怠,“我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回光返照罢了,自身根骨,我岂有不明之理?此番回来见了你们,了无遗憾,余下之事,不过是寻一抔净土,了此残生罢了。”
此言一出,席面瞬时寂然。
良久,祖母才又释然开口:“若是可以,老身倒想火葬。到时候把我骨灰登峰,顺风扬撒,随云卷云舒而去,总好过埋骨泉壤,受那虫蚁侵蚀。还有,万不要让我与你祖父葬在一处,不然,我怕是到了阴间也不得安宁。”
苏锦绣不明逢家过往恩怨,只得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将满心疑惑压在心底,不欲妄加揣测。
谁知祖母话音方歇,复又幽幽补言:“你母亲……我这次回来,竟仍不得一见,想来她心底,终究是怨着老身的。”
逢寻急忙起身,语气急切:“不,祖母,父亲母亲不过偶因俗务外出,待三五日后诸事料理停当,便会归来拜见您。”
“罢了,罢了。”祖母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昔年她艰于子嗣,我便强逼岩庭纳了数房妾室……皆是彼时的糊涂执念,不提也罢。”
苏锦绣手中的筷子一顿,她素来知晓逢将军与逢夫人感情笃深,也隐约听逢夫人提过府中有庶出子女,只是从未见过,想来是早已被妥善安置。
逢将军与夫人纵然伉俪情深,纳妾之事或许未伤根本情分,但那几位庶出子女的存在,终究是横亘其间、无法磨灭的痕迹。
苏锦绣越琢磨,越觉得这些情爱纠葛、世家规矩实在复杂。好在她与闻时钦早已心意相通,彼此交付赤诚,不必陷在这般两难境地。
可她又忍不住忆起,叶凌波曾闲谈少年时的光景。当时逢将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般掷地有声的承诺,想来那时确实是情意纯澈,半点掺不得假。
如今她看似坦然接纳了三妻四妾的现状,表面看似圆满,难道竟是靠一次次隐忍、妥协才换来的?
这般思忖着,她喝粥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归程途中,苏锦绣于朱雀大街中段辞了逢家人,含笑道:“华韵阁尚有俗务待理,我先行一步。”
入阁时,琳琅已候在堂中,二人围坐案前,正细商绣盟垄断材料之事。
“这般处处受制于人,终究非长久之计。”苏锦绣指尖轻点案几,“不如索性自设坊市,从南方采买原料直运汴京,倒能断了绣盟的掣肘,免得仰人鼻息。”
此事说易行难,牵扯银钱、通路、人手诸多关节。二人正低声斟酌利弊,忽有小绣娘前来轻步通报:“姑娘,外头有位公子求见,言称有要事相商,神色颇为郑重。”
苏锦绣微怔,寻常主顾皆是径直入阁挑选绣品,这般郑重求见的,倒少见。
正沉吟间,抬眼恰见一抹锦袍身影不耐久候,款步而入。
正是前番对她冷言讥讽的穆画霖。
当日他为玉成县主与闻时钦之好,刻意出言挑拨污蔑,那行径,让苏锦绣对他实在生不出半分好脸色。
是而苏锦绣直言不讳,语气冷淡:“穆公子有何贵干?”
穆画霖瞧她这般态度,心中了然,先拱手行了一礼,神色诚恳:“苏姑娘,前番在下言语孟浪,唐突佳人,失礼之处擢发难数,今日特来负荆请罪,望姑娘海涵。”
苏锦绣未置一词,如今心底已无怨怼,却也谈不上原谅。
穆画霖察其神色,又续道:“除此之外,更有一谢。宫宴之上,姑娘以身涉险,智计卓绝,助家姐扳倒张贵妃,此等恩情,穆某没齿难忘。”
苏锦绣闻此言倒是一愣,转瞬便想明白。想来是应不寐先前暗中游走,把此番功劳都归到了自己名下,既为她博得了皇后一派将门的青眼,又解了彼时的困局,可谓一举两得。
她不愿辜负应不寐的苦心,便淡淡颔首:“此事不过机缘巧合,顺水推舟罢了,穆公子不必挂怀。”
苏锦绣转念一想,穆画霖终究是世家贵胄,往后同在京畿之地周旋,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树一强敌,倒不如大度些。
于是她吩咐小丫鬟奉茶,正欲引他入内间叙话,穆画霖却先开口:“咱们不如去外面走走说吧。”
苏锦绣满心疑惑,却也未多诘问,随他出了华韵阁,沿朱雀大街徐行。她实在不耐兜圈子,径直开门见山:“穆公子,我之前说过,不懂你们官场的弯弯绕绕,若是有事,不妨直说。”
穆画霖刚要开口,忽闻街面传来仪仗清道之声,一顶华轿自旁款款而过,气势雍容。
那轿顶覆铜宝珠,垂挂黄绒坠角索,门扉铰具皆鎏金为饰。苏锦绣眯眼一瞧,认得那是荆王府的小厮着装,想必是县主的仪轿。
穆画霖望着轿子远去的方向,沉声道:“县主如今相思成疾,求而不得,竟与荆王闹着要出家,执意要往城郊玉清观修行,这轿正是往那边去的。”
苏锦绣淡淡瞥了眼轿子远去的方向:“所以呢?”
话音刚落,穆画霖竟直挺挺要往地上跪去,苏锦绣猝不及防,伸手去拦已然不及,他终究还是跪在了青石板上。好在华韵阁偏居城南,此段街衢人迹寥寥,未引往来人驻足围观。
“穆公子快起!”苏锦绣伸手去扶,“有话好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穆画霖仰头望着她:“思渊……不,闻时钦,你二人既已心意相通、相守一处,想来他如今必是忆起前尘旧事了。求苏姑娘宽宏大量,劝他与县主见一面,温言宽解几句,莫要真让她遁入空门。”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若苏姑娘肯施此援手,穆某日后愿为苏姑娘驱使!”
一个世家公子,竟对她一介平民绣娘说出“任凭驱使”的话,可见他对县主的情意是真真切切。
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苏锦绣与他们素无深交,更无义务为这份执念付出什么,正欲开口拒绝,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破空而来,由远及近。
未及反应,苏锦绣腰间便骤然一紧,整个人已被稳稳带离地面,落于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侧身妥帖坐定。
转头望去,竟是闻时钦。
他褪去了宴席上的常服,此刻红袍加身,乌纱帽檐下,剑眉星目愈发朗俊,平添几分凛然威仪。
“你……你办完公事了?”
闻时钦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石板上跪着的人影。仔细打量片刻,认出是穆画霖,他眉峰微蹙,疑惑的眼神转向苏锦绣,似在无声询问缘由。
“你别看我,我也不清楚。”苏锦绣连忙摆手。
闻时钦眸光微动,催马缓步走到穆画霖身前,声音沉稳:“元璜,地上寒凉,先起来说话。”
穆画霖这才掸了掸锦袍上的尘泥,起身转身,望向高头大马上并肩的一对璧人。
他早已知闻时钦非池中之物,却未料他青云路竟走得这般迅疾,如今已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朝堂新贵,昔日知己情谊,在此刻的身份落差下,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羞赧与局促。
可为了楹楹,他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将求见县主、劝她莫要遁入空门的诉求又说了一遍。
闻时钦听罢,眉梢微挑,眸中情绪难辨,目光却先落在怀中的苏锦绣身上。
下一秒,他微微俯身,唇瓣几近贴上她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烫得苏锦绣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推他。闻时钦却不管,箍住她的腰侧稳住身形,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去吗?”
这岂不是句废话?
苏锦绣心头暗自嘀咕,偏不肯直言。他分明可径直回绝,何必这般将难题抛于她身,教她左右为难?
穆画霖察见决定权竟系于苏锦绣一身,忙趁热打铁,语气近乎哀求:“苏姑娘,求您发发恻隐之心,怜惜楹楹一二!她已是情痴难拔,若真让她削发为尼,荆王膝下唯有此一爱女,怕是也活不成了!”
苏锦绣眉头紧蹙,最厌这般以情相逼、道德绑架的行径,更气闻时钦故意将这烫手山芋抛给她,教她来做这恶人。当下便冷了脸色,看向穆画霖:“穆公子,我不打算承你的情,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况且你曾经……”
她顿了顿,终究没把昔日被他讥讽的事说出口。若是让闻时钦听见,免不了要为她讨回公道,届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曾经什么?”闻时钦何等敏锐,早已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腰侧,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