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萧恒驾到的消息传来后,金河边气氛立即冰冻。
秦灼立马望向对岸,面上毫无表情。虎头扳指随他指叩马鞍轻响,笃笃笃地叫人心烦。一旁的黑马尾巴来回扫动,马背上秦寄脸色冰冷。
半晌,秦灼方问:“梁皇帝有什么举动?”
斥候道:“没……没什么举动。”
“没说渡河?”
“已经从边界外扎营,但的确没有准备船具水具,瞧上去不像有渡河打算,而且也没有人送书帖过来。”斥候忐忑道,“大王,这是要……”
“敌不动,我不动。”秦寄打断,“多这些嘴。”
斥候告退的马蹄声里,萧玠回首北望,大河金波粼粼,宛如银河相隔。他看不见父亲的旗帜和身影,眼前只有大明山五万里的翠翠青青。
萧恒隔河对峙的消息一出,谁都没有闲游心思。半路上秦温吉派人来找,秦灼便快马先回,留两个男孩在后缓行。
秦寄那匹黑马识途,无需他开口喝遣便迈步寻路,在无尽草野间曳出一条宫辂碾过似的轧痕。他不替萧玠掌缰,但两人挨得极近。二人腿部触碰时,萧玠还以为他穿戴着什么硬皮子护膝,低头察看,见是男孩外穿的一条绸裤,诧然这样小的孩子竟生了如此一副钢筋铁骨。
秦寄不再靠近,但也没有远离之意,在这样一个上难达天下难闻地的距离,他突然说起不久前的另一件事:“一群杀手借你的名头,引你爹上钩。他们推出两个人扮演你,给了萧恒一把弓箭,要他射死假的,救走真的。”
他直呼萧恒名讳,萧玠眉心微动,却没有制止,只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当场。”秦寄靴子打了下马腹,“房梁之上。”
他瞥一眼萧玠持缰的手,已握成拳头。秦寄继续说:“他那支箭引了很长时间,哪怕我蹲在房梁,都能看清他浑身发抖。传闻中叫多少人闻风丧胆的梁皇帝,居然能因为开弓怕成这样。”
萧玠沉默一会,问:“他怕认不出我,误杀我吗?”
秦寄道:“他怕认不出你,误杀旁人。”
一瞬间,萧玠透过秦寄无底洞般的双眼,看到他将军庙里引弓的父亲。他听到萧恒细微颤抖的吐息,鲜血从他指间竞跃而下,坠落在地时溅上萧玠鼓膜,砰然之声响如一枚血色烟火。
如果只能舍一保一,萧恒只会舍弃自己的儿子。
哪怕这会让他生不如死。
秦寄低手抚摸黑马鬃毛,道:“梁皇帝从来都是大义灭亲之人,当年是,现在还是。我只是很好奇,这么灭到最后,他身边还能有谁?”
萧玠许久无言。
秦寄再看他一眼,从他手中挽过缰绳,轻轻一振,那匹白马跟上黑马步子,一时之间,只闻草叶沙沙,马蹄达达声。
二人一路无话,临近王城城门,秦寄突然问:“萧玠,南秦好吗?”
萧玠道:“世外桃源。”
秦寄道:“大梁宫中,龙潭虎穴吧。”
萧玠垂首不语。
“一个生地,一个死地。一个随时都能牺牲你来保全别人的父亲,和一个能放弃任何人来保全你的父亲。”
秦寄松开他的缰绳,却在这一刻扭头看向他。
他说萧玠,看你怎么选。
***
秦灼赶回光明台时,秦温吉已等候良久,一见他来便开门见山:“梁皇帝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秦灼不答,算是默认。
见他到,秦温吉反倒气定神闲起来,从一旁琉璃碟里捡了个枇杷剥,边道:“一不过河二不宣战三不退兵,他就是在等萧玠的消息。萧玠来南秦,也没给他报个平安?”
秦灼从对面坐下,道:“这才来了几天,孩子身体还没好利索,顾得上他?”
秦温吉道:“如今萧玠身子大好了,他爹也来接了,你预备怎么办。”
秦灼道:“阿玠不走。”
秦温吉冷笑一声:“自从那回之后,你俩之间没少通气,我也懒得管你。这次他送萧玠来就没走的打算吧——我想想,他预备怎么处理——哦,年前又对外宣称萧玠病重,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如果萧玠不走,他就声称梁太子薨,让他长长久久留在南秦。”
秦灼拿起个橙子掌在手心。
秦温吉看他动作,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打算的。”
秦灼抬眼看她,“是又如何?”
“那我请教大王,萧玠来秦,是什么名什么分?”秦温吉并不恼怒,这么多年下来,她已经成为一个烹煮家族历史的庖丁,轻而易举就能从他们的血肉联系里将秦灼的软肋剖解出来。她巧舌轻弹,犹如银刀旋转,“你已经有了嫡长,阿寄是你唯一正统的儿子。何况萧玠这个天朝太子万众瞩目地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烈火烹油,你和梁皇帝再手眼通天,也没法把他抹杀干净。”
她微微一顿,“除非,叫他像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一样藏于深宫,永不见人。”
扑哧一声,秦灼手中橙子爆裂缝隙,金血蜿蜒而下,橙皮留下五个浅黄指印。
秦温吉问:“你舍得吗?”
秦灼道:“我从前带阿玠回来过几趟,不少人记得,阿寄之外,我另有长子。”
秦温吉冷笑道:“看来只有姓萧的是你儿子,阿寄什么都不是。”
她将枇杷肉剥出来,搁到一旁白瓷盏里,并不吃,“你这些年自觉愧对萧玠,但扪心自问,你就对得起阿寄?他出生后你一眼不看,直到三岁才把他接回身边。不到十岁的孩子,为了练武身上有一块好皮吗?你给他上过几次药问候过几次?我有时候挺不明白,你既然恨毒了他,为什么又把他养到这么大?”
秦灼没有动作,那橙子却在手中瑟瑟发抖起来。
秦温吉说:“要我说,阿寄才是最热心肠的孩子。他因为你要杀萧恒,因为你护着萧玠——他不恨死萧玠就不错了,他居然护着萧玠。他明明知道因为萧玠,这么多年你该给他的心分走了大半。而你留下萧玠,就是要他偏废,让他从嫡长变成庶孽。”
秦灼勃然道:“我没有!”
秦温吉咯咯笑道:“你没有?好,你站起来,站到父母爷娘跟前发誓,让萧玠做秦太子的心思你从来没有动过,不然你儿子就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秦灼砰地站起来,震怒之下浑身哆嗦,厉声喝道:“秦温吉!”
秦温吉目光冷静,“秦灼,就算阿寄大度容得下萧玠,别人容得下?别忘了,秦寄是段映蓝的儿子。你少小读史,应该记得申生、刘琦的下场。”
秦灼眉心一跳。
秦温吉徐徐道:“刘琮生而刘琦废,奚齐立而申生死。阿寄虽不是奚齐刘琮之辈,但段映蓝的手段,只怕胜过骊姬蔡氏百倍。朝廷明枪暗箭,后宫勾心斗角,你真的觉得你能护萧玠长命百岁吗?如果你能护得,他也不会活不过加冠了。”
“秦灼,爱之反会害之。这个道理,你该比谁都明白。”秦温吉看向他右手,那颗如同赤心的橙子已被捏成一团烂泥。
她轻轻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可以偏心,但记得,过犹不及。”
***
自从萧恒驻扎之后,萧玠开始心神不宁。秦灼没作表示,但让宫人收拾出白虎台的另一间殿室,看样是想让萧玠和秦寄并居。
消息传到白虎台时,秦寄在磨匕首,手中未曾停滞一瞬,匕首的湛湛青光射出窗外,像一种奇异的征象。萧玠坐在一旁,手中持一本明王,许久未动一页。
这样暗流涌动的日子持续了三日之久。
三日后,萧恒宣布太子遇难,亲鞫潮州谋逆案,引兵北还。
闻讯之时萧玠正在做早课,腾地从蒲团上站起来,急声问:“什么叫遇难?陛下已经走了?”
宫人道:“是,梁皇帝下令全军缟素,您的讣闻已传回长安,待皇帝还京,便着礼部发丧。”
萧玠喃喃:“发丧?”
宫人颔首,“听说丧仪已经备妥了。”
短短三日便整齐丧仪,是早有准备。看来萧恒送他南下,就没有打算他会回去。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会回去?
萧玠追问:“他没给我送什么东西,也没有话吗?一句都没有?”
宫人道:“没有,梁皇帝只是在金河对岸驻兵三日,连咱们的岗哨都没有交涉。”
萧玠问:“那潮州谋逆诸人,陛下如何处置?”
宫人道:“听闻主犯或死或囚,梁皇帝雷霆之怒,金口玉言,要涉案之人血债血偿。”
萧玠浑身一颤。
萧恒少有如此意气之语。
从这几日的消息看来,父亲杀程忠,囚许仲纪,改组潮州细柳两大营,是要借太子之死彻查贪腐、整肃朝堂。
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如今杨峥被诬,崔鲲年少,父亲割舍潮州,更是剜疮断腕。以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所以他想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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