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星图夜话
街上的鼓声已然歇了,檐下亮着的灯笼映着郭嘉和邓结二人满身污渍地进门。
郭嘉眼神略过马厩,车马少了几驾,老陈大约已经带人走了,邓昭行事果然雷厉风行。
膳堂碗箸声响,虞湫正起身,回头便瞧见两人经过格门的身影,“哎呀”一声搁下酒盏迎上来。
“你们这是……”虞湫绕着两人打量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二人低落的神情上,也不多问,“先去洗洗,单独给你们备餐。”
她转身便调度起来。
唤小厮带郭嘉去后院澡堂,吩咐婢子给姑娘备香汤,又喊住中庭的阿福,让他传话后厨炙条鹿腿,再备些梅子浆和蜜水。
邓昭从食案上探身望去,也放下手中的银箸起身。
邓鸣跟着出去拉着邓结问:“姑姑去哪里找好玩的了?”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往虞湫身边跑,指着郭嘉喊:“先生身上好臭!”
邓结勉强跟他扯个笑:“被隔壁阿梁家的猪撵了。”
郭嘉噗嗤一笑,蹲下来与邓鸣平视,拉着他稚嫩的小手:“那猪还会拱酒喝呢,溅了我一身。你看!”指着身上的酒渍。
邓鸣被逗得哈哈笑,嚷嚷着也要去跟猪玩。
邓昭揽过儿子的脑袋,扶起郭嘉:“你们洗完来三层阁楼罢。”
他指指上头,“今夜天晴,正好坐楼上观星。”
后院的澡堂雾气弥漫,郭嘉浸在热水中,木桶边缘搭着半湿的布巾。
他低头抵着水面,热水微微晃动,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
他今日竟又让她涉险了。
明明有上次那样的前车之鉴,自己早该料想到的,怎么还让她去直面徐闳那样的豺狼。
邓结再细心,终究是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今日若是徐闳直接抽刀相逼,说不准两人都要折进去。
他应该谋划得更周全些,应该自己去扛下试探的工作,便是被认出也是在皖城内有邓昭这等助力,而不是躲在她身后,让她去演什么“私奔妇人”。
他不免攥紧拳头。
不能再有下次。
自己必须做得更好。谋划得更深。保护得更周全。
邓结的寝室里架起屏风,浴桶中混着花瓣和艾草,热水与香炉氤氲缠绕。
她抱膝坐在水中,痴痴地看着水面浮动的花草。
徐闳的眼神……让她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免感到一阵恶寒。
她不是没见过无礼的男子。
义诊时,也总有人借着瞧病对她动手动脚,可毕竟光天化日,稍作反击也便打退他们的念头了。
今日不同,今日她是自己送去的猎物。
自己太过莽撞了。
仗着有郭嘉在身后就不顾后果地涉险,甚至没想过万一计划失败会如何,可能连带着郭嘉都会一起受伤。
如果郭嘉今天没有及时冲进来,如果徐闳当场翻脸……
她将脸砸入水里,温热的水包容她所有的愁绪。
她猛地抬头,自己得以巧破力,要多做谋划,像郭嘉那样去思考。
不能总是依赖别人,他们再细心再周全,也总有不在身边的时候。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自己必须学会判断局势,应对危险。
自己要准备更加稳妥,更加细心、更加坚强才行。
西侧角楼三层阁楼的高窗洞开,冬夜的寒气与炭盆暖意交缠。
四人围坐案前,温酒的白雾袅袅升起,为烛光染开一层晕。
郭嘉刚沐浴完的发梢还带着湿气,绕了条发带浅浅绑着甩在身后。
他靠在窗边,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眺去,比起原先他住东侧二层的视野更为开阔,也不会被大门的屋檐阻挡视线,能将皖城尽收眼底,遥相对望的太守府大约是为数不多能与之呼应的高楼了。
他清晰地记着城内的街巷布局,甚至能辨认出吴氏米肆的方位。
他默默注视了一会,仰头望天,冬季的星子终是没有夏季那般灿烂,总归还是零落四散,透着些清冷。
“来,先喝杯温酒暖暖身子。”邓昭为郭嘉斟满酒盏。
邓结还是想不通徐闳为何要推迟离开的日子,手里攥着虞湫切给她的炙肉迟迟没有下嘴。
“会不会是已经认出你是故意接近他的?”邓昭沉吟,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
邓结微微摇头:“倒是不像,与昨日态度无二。”
终于嘬了一口炙肉,“却像是在等什么,会不会是我们收金券的事引起他的警觉?”
虞湫手指轻点窗外:“今日我们收购的动静确实不小。”
不过神情里透着些骄傲,“依着吴高的性子应该是欣喜才是。会不会是他们还在盘算怎么让我们继续当冤家?”
邓昭点头附和:“有可能。若是能通过此道直接把徐闳钓到明面上,阿结也不必再冒这个险了。”
郭嘉饮尽酒盏,重重叩下:“不论如何,邓姑娘明日是不能再去集市义诊了。”
他顿了顿,看向邓昭,“最好也别留城内。”
邓结心下一凛,盘算着若是能就此直接去寻硫矿倒也可行……
邓昭与妻子交换眼神,“阿结在城内也小有名气,得亏他是外乡来的。若是真有意打听确实说不准能寻来……”
他看了眼邓结手上的小动作,读出她的心思,“老陈已带人去周边县城打探现货,我要他无论如何年前都要回来,给了他十天的时间。你……”
虞湫担心邓昭真的心大到让郭嘉一人陪她,赶紧出言打断:“与吴氏周旋我有经验,阿结若是想去寻矿,元明你便随她一起去罢,真有万一徐闳找到家来,我也有理由搪塞的。”
邓结闻言抬头左右环顾兄嫂二人,邓昭眼里的愧疚和不舍终归没有言语出口,倒让邓结嘴里泛起酸涩。
虞湫转头微笑着拉起邓结的手:“你想做什么去便是了,我和你阿兄都支持你。陆府那边我明日照去。陆姑娘伶俐,她定能领会我明日给她的暗示。”
邓昭重重叹了口气,“好,明日一早我们三人一同去周边村落探探。不论结果如何,最多去四日!”
说着为郭嘉和虞湫两人斟酒,又对邓结跟前的蜜水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我们只求平安归来。”
邓结举盏饮的时候,心里默默祈愿:定要有所收获。
酒过三巡,邓昭从案下取出一只漆木匣子,只见匣面精雕着二十八宿星图,锁扣处嵌的青金石在烛光中泛着幽光。
他将匣子移至郭嘉面前:“昔日奉孝在黄河观星助我等脱难,我应你回来必当答谢。”
郭嘉连忙抬手拒绝,他拎起腰间的青玉佩:“元明兄已然谢过了!”
邓昭朗笑,“玉佩是你我情谊的见证,这星盘才是谢礼!正好明日要出远门,带上也说不准有用。”
郭嘉有些动容,他们对邓结对自己都一般真诚,不免有些恍惚,又羡慕邓结,又质疑自己这般赖皮处在他们家是否合适。
邓结见他迟迟未收,替他揽过放在他身上:“先生莫推辞了,这里也就先生把玩的明白这种东西!”
虞湫起身,拉着邓昭:“走罢,去看看鸣儿睡熟了没。”
郭嘉打开匣子,取出青铜星盘,指尖轻轻拨动上面的刻度。
“邓姑娘可识星象?”他笑问。
半晌没回应,他转头见邓结正低着头在发愣。
“姑娘在想什么?”
他靠近邓结耳边,惊得邓结一颤回神。“啊?哦……我在想……四天会不会太短了,若是寻不到,或是刚寻到?”
郭嘉眸光微动,突然问道:“姑娘生辰几何?”
邓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愣愣地答着:“二月初二。”
“这倒巧了。”他唇角微扬,这姑娘的私密之事对自己竟毫不设防,心中一顿暗喜。
他手指在星盘上轻轻一划,“氐宿当值,主仁心坚韧——难怪姑娘悬壶济世,百折不回。”
说着引着邓结推开另一侧窗棂,扬手指朝东北方的一颗明星,“二月生见寅,这便是姑娘的天医星。”
“天医星?”邓结临近窗棂,仰头遥望,寂静的星空清透澄净,那颗星辰在墨蓝的天幕上熠熠生辉,仿佛真的在注视着人间。
良久,她轻呵出一口白气,“先生也信这个?”
“谶纬有言‘天医星明,则民无疾’。我瞧着它今夜格外明亮,便信它一回。”
郭嘉轻笑着收拢星盘,“天医星照拂,便是姑娘的福兆。四日虽短,却也够我们在皖山探个遍了。”
他笃定的目光让邓结胸中泛起暖意流淌,“若真如先生所言……”
“若真如我所言,”郭嘉接过她的话,正视她的双眼,“姑娘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此事之后,”他皱起眉正色道:“别再贸然涉险……便是缘由在我,也需立即拒绝!”
邓结一时语塞,郭嘉满脸愧色:“今日之事,全赖嘉,是我对不住姑娘。”
邓结眸色一沉,原想张嘴辩驳,终于还是抿紧了嘴唇重重点头。
今日一定也吓到他了。
虽然也知道自己应该再小心谨慎些,可不知为何,这种自责过后竟有一丝隐秘的失落感。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只是她也不知道,郭嘉将提了好几次气在胸口,心里决意的那句“即便涉险,我也定会护你周全”咽回肚子。
从三楼下来,二人踏上回廊,更深露重的,宅子里已悄然无声,只有廊上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为他们引向主楼。
邓结走在前面,步履放得轻缓,黄昏中那个拥抱的触感不知怎的又悄然攀上心头,脑海里盘桓着他刚才那句“答应我”和“别再贸然涉险”,心跳声回荡在耳边,都要碾过踏上木板的脚步声了。
郭嘉就静静跟在她身后没再说话,自己既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出声发问,总觉得比起前两天那般样相处自然,现在心口似被什么压着,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郭嘉刻意调同步幅,保持着与邓结半步距离,默默追随她的背影。
白天还窃喜可以住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可此时当真要与她一起回主楼,反倒生出怯懦。
新沐浴的花香混着皂角味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起拥她入怀的温暖,心头突突得他直想立刻逃回角楼的客房,至少在那个清冷的屋子里,自己不必连呼吸都似现在这般小心斟酌。
真是越在意,越患得患失。
郭嘉提起一口气,强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