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水龙吟(七)
老太太颔首,“且说说看。”
“祖母,四娘想日后多跟在娘亲身边,学着看账理账。”
叶暮稍作停顿,见祖母目光投来,便细细分说道,“一来,娘亲近日劳神账目,四娘若能习得些许皮毛,或可为其分忧,二来,祖母常教导我们,持家理事是女儿家的本分,四娘也想早些学着,将来能替祖母多分劳。”
老太太闻言略显诧异,“你每日要习女红,练写字,哪里腾得出工夫再看账本?莫非是闻空小师父布置的课业太松,纵得你还有这份闲心?”
“才不是呢,他可凶了。”叶暮微鼓着腮,“我稍写得不工,他就让我重写数十遍,写得我腕子都酸了。”
“既如此,何必再往身上揽事?贪多嚼不烂,反误了根本。”
叶暮挨近老太太,“正想求祖母个恩典,四娘于针黹女红实在资质平平,提不起兴致,可否容我将这工夫挪来学习账目?也好真正长些本事。”
“胡闹。”老太太搁下茶盏,“女儿家的针黹,是修身养性的根本,德言容功一般要紧,岂是你说弃就弃的?”
所谓的德言容功,乃是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四项女子必修之德。其中“妇功”一项,首重女工针黹,是为持家之本,修身之要。
“祖母教训的是,”叶暮悄悄抬眼,觑着老太太神色,“只是每回拈针,四娘总觉得手指头不听使唤,线也歪了,眼也酸了,远不如看那些数字来得明白痛快。若能两全,四娘自然不敢偷懒,只怕两头都耽搁了,反叫祖母和娘亲失望。”
老太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这小丫头片子的心思,倒比同龄人精巧许多,分明是以退为进。
她沉吟一瞬,“罢了,你既有此心,我便许你每日抽出一个时辰,随你母亲看账习数,待到端午时节,我自当考校你账目,若果真显出几分天赋,日后就依你所言,若是未能通过,此后便安心研习女红,再也休提此事。”
“好。”叶暮明媚一笑,“孙女断不敢懈怠,届时请祖母考校。”
不过一日,这消息就传进了周氏耳里,闻听此事,她拈着香匙的手微微一顿,“老太太如今对三房,倒是越发偏疼了,府里旧例,姑娘们未满十二不沾账本,原是怕心性未定,反生了虚浮之气。如今老太太竟要为四丫头破这个例?”
香灰簌簌落了几分,周氏将香匙不轻不重地搁回宣德炉畔,“告诉晴姐儿,她四妹妹既要学看账,她这个做姐姐的岂能落于人后?请安时便去回了老太太,便说她也愿为祖母分忧,端午考校,恳请一同与试。”
叶晴受母亲催促,心下虽百般不愿,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在次日晨省时,向老太太禀明也要学账。
“四娘学账是为躲女工,她性子跳脱,坐不住绣架,我这才破例给她个由头。”老太太目光睨向叶晴,“晴丫头,你素来沉静,女红上也颇有天分,如今突然要学账,又是为何?”
叶晴额角沁出细汗,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依着周氏事先的嘱咐,又将昨晚熟背的话说了一遍,“祖母,孙女见四妹妹这般勤勉上进,心下着实感愧,也想恳请祖母恩典,允我随三婶娘学些理账的微末本事。
待到端午考校之期,愿与四妹妹一同受祖母查验,若我侥幸能通过考校,还望祖母念在母亲多年辛苦的份上,能让她重新协理些府中的进项出入,孙女也定当从旁尽心辅佐,绝不敢懈怠。”
老太太心下澄明,老二媳妇如今失了权柄,心中不甘,想借女儿寻个由头东山再起,也罢,这府里,终究是讲究个平衡。
“既有心,就一同学着吧,多学些东西,总不是坏事。”
不过念及刘氏初掌家事,已是千头万绪,若再添上两个小姑娘的功课,只怕分身乏术,反误了正事,老太太命人请了老账房陈先生,专司教导两位姑娘看账习数。
老太太既发了话,陈先生次日便至府中拜谒。
此人虽说是老账房,但年方不过三十,面皮白净,当初进侯府也是误打误撞。
昔年老侯爷为给几位少爷择选伴读,特命心腹嬷嬷往可靠的牙婆处物色几个清白伶俐的童子,陈先生便是那时被买进府的。
因其当时虽衣衫褴褛,却眉眼清正,应对间颇有条理,老侯爷见之,觉其举止间隐有几分儒雅清气,是个可造之材,便留在身边使唤。
陈先生心细沉稳,于数算上颇有天分,老侯爷便有意让他习学账理,他果然不负所望,算盘打得极精,一点就透,不出几年便晋升为侯府的一等账房先生,在府中效力近十五载,经手银钱何止万千,面上却从不露半分贪相,向来以谨慎持重著称。
头一日开课,设在荣和堂东侧的退思斋。
叶暮与叶晴各自坐了,陈先生先教了些看账识数的入门根基,无非是“天地人”三柱账如何看,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如何核验。
叶晴听得呵欠连天,强打精神才未伏案睡去。叶暮却听得极为专注,前世她初掌状元府时吃够了账目不清的苦头,后来被迫着学了,深知其中关窍,如今再听,另有一番体会,不时发问,皆切中要害。
陈先生颇觉讶异,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四姑娘悟性极高。”
叶暮确实如鱼得水。
她前世的那点看账本事,如今得遇明师点拨,不过一个月,许多懵懂之处已豁然开朗,她又不时将在母亲处听来的疑难杂症拿来请教,陈先生见她颖悟,也乐得多说几分,一老一少,教学相长。
周氏禁足期满,自是出来走动,她先是到老太太跟前恭谨请罪,言词恳切,道是自己往日持家不力,御下不严,方生出这许多事端,日后定当深刻反省,谨言慎行云云。老太太淡淡应了,并未多言。
周氏如今权势旁落,倒是空闲,时常来退思斋坐着听。
这日,蝉声初噪。
周氏提了盏缠枝莲纹的剔红食盒,悄步至退思斋外,并不急于入内,只倚着窗棂,静听里头动静。
陈先生正讲授核验之法,声线平稳,条分缕析。
周氏唇角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