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情面
也亏的英国公平日里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在长安附近买些农庄子,闲来没事跑来种种田。
这处农庄也是英国公府名下,恰在山腰一隅,背山面野,虽不算多大,却打理得极是齐整。
晚春时分,夜气仍带着几分凉意,院中两株老枣树新叶才抽,灯笼挂在枝上,被风一晃一晃,光影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顾言念被霍廷澜一路扶进内院,只觉脚下发虚,耳中嗡嗡作响。等真躺上床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连说话都懒得开口。
这间屋子显是专为主人预备的,内里陈设不甚华贵,却极干净。
榻前铺着素色湘簟,旁边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摊着打开的药箱,银剪、纱布、瓷瓶一应俱全,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山中湿冷的气味。
有个眉眼干净的嬷嬷带着两个婢子上前,利落地替顾言念解下外袍。她身上衣裳早被血水、泥浆糊得看不出本色,解开时连带着几处伤口扯疼了,又是一阵倒吸凉气。
“轻些。”霍廷澜皱了皱眉,伸手按住嬷嬷,“衫子割开便是,别再扯她伤口。”
嬷嬷应了一声“是”,当下便取了剪刀,小心翼翼从袖口、衣襟处剪开。
顾言念索性闭上眼,只装作不知道自己内里衣衫也被晒得七零八落,任由她们伺候着用温水拭净血迹,再披上一件庄子里备下的浅青绵袍。
绵袍旧了些,却洗得极软,披在身上,衣角带着晒干的日头味,混着一点药香,倒叫人心里安定几分。
霍廷澜让嬷嬷替她把伤口都粗略清理一遍,见那嬷嬷动作老练,显是常跟着军中行进的,才挥手道:“剩下的我来。”
屋里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一个捧着药箱的小婢子在一旁打下手。
顾言念觉得一阵静,睁眼望去,便见霍廷澜已经挽高了袖子,坐到榻边的小杌子上,伸手捉了她的腕子。
“别乱动。”霍廷澜斜睨她一眼,“你这一身伤,若叫云伯母瞧见,少不得当着我的面把你收拾一顿。”
顾言念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谁教我翻墙的?”
霍廷澜与顾言念岁数相当,却更顽皮,小时候都是带着她四处乱玩。
翻墙爬坡上坎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了。
霍廷澜嘴角一挑,不与她争,只低头看她掌心。
掌中水泡破了好几处,皮肉翻起,指节之间全是被藤蔓磨出的血痕。
霍廷澜拿棉帛蘸了药水,轻轻抹上去,动作虽轻,药水一沾破口,还是带出一阵钻心的疼。
顾言念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手指下意识蜷了蜷。
“疼便喊。”霍廷澜头也不抬,“你又不是铁打的。”
顾言念只得咬牙:“你霍三姑娘行军打仗惯了,哪里晓得我们闺阁女儿家皮嫩。”
“闺阁女儿家?”
霍廷澜冷笑了一声,“女儿家会背着一个大男人顺崖腹往下滑?还晓得在洞里给人包扎伤口、敷药止血?”
她说着,抬眼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嫌弃,又抿了抿唇,把那点心疼压了下去。
顾言念被她这一句堵得只好闭嘴。
屋外风声过廊,带着一线潮润的草气;远处偶尔有蛙叫声应和,提醒人此刻是仲春将暮、晚夏未至的时节。火盆里的炭发出“啪啪”的轻响,映得屋中纸窗上一团暖色。
霍廷澜把顾言念双手都细细上了药,又取了细软的纱布缠了两圈,打结时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成了。”
随即又弯腰去看她脚踝。
顾言念脚腕原就扭伤,方才又是攀藤下崖、在林中硬走一程,此刻肿得老高。
先前在崖洞里匆匆缠了一道,纱布早被汗水与泥污浸湿,粘在皮肉上。
霍廷澜蹙眉:“阿莘。”
那丫鬟从外间掀帘进来:“姑娘。”
“取碗热水来。”她指了指脚踝,“先把这层浸湿的纱布泡软了,再慢慢拆,省得扯破皮。”
阿莘应声出去,不多时端了盏热水来,将纱布一寸寸润开。
拆到最后几圈时,顾言念疼得额上汗水直渗,指尖紧紧捏住榻沿,却始终未出声。
霍廷澜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气,手上动作却更轻了些。
再上药、再缠纱,忙完这一大圈子,屋内已是过了半个时辰。
霍廷澜直起腰,捏了捏有些酸的指节,一把将药箱合上,吩咐阿莘:“去瞧瞧那位郎君怎样了。”
阿莘应声离去,屋里只余她们二人。
霍廷澜这才端起桌上的茶盏,给自己斟了半盏,又给顾言念倒了一盏温的,递到她面前:“小心些,别烫着。”
顾言念双手缠着纱布,只能侧着身用两指捏住杯沿,抿了一小口,喉咙里的干涩这才缓下去些。
霍廷澜看她气色略略好些,才慢慢开口:“说罢,今日究竟怎生回事?”
顾言念本就打算交代,只略略理了理思路,便把白日上山、半路遇刺、被逼着同温玉一齐跃下山崖,又在崖洞里替他包扎伤口、后来顺藤而下的经过,一一道来。
——她当然没有说青梧寨的事,只说这个人是她在庄子里养病时认识的穷书生。
至于马车里的那一番亲昵,她自是讳莫如深,只轻描淡写带过。
霍廷澜一声不吭地听着,茶盏在她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
听到温玉一把将人拉入怀里,从崖上纵身下去那处,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再闻说箭雨如泥、他背上擦出的血痕,她眉心皱得更紧。
片刻,她才“啧”了一声:“他倒有些胆色。”
顾言念眸光一转:“若不是他……我如今多半成了崖底一滩肉泥。”
或者更糟,被那些土匪抓回去。
且不知道会落得如何下场呢。
霍廷澜看她一眼,唇角微勾:“所以你便替他包伤、背他下崖,还要在林子里同狼群周旋?”
顾言念被她问得一噎,转过脸看窗纸,淡淡道:“他先救我,我还他一命,天经地义。”
霍廷澜似笑非笑:“就凭这几句,你哄得了别人,还能骗得过我?”
要真是这么个关系,用得着把自己的中衣撕下来给他包扎吗?
顾言念不语。
屋里一时静下来,只余炭火烧红的轻响。
恰在此时,阿莘掀帘进来,行礼道:“姑娘,那位郎君已安置在东厢。方才替他放了些浊血,毒色已退了大半,现下服了第一剂汤药,睡得极沉。”
她又补了一句:“伤是重的,好在夫人教过的方子还使得。若无旁事拖累,奴婢瞧着,他这一条命,八成保得住。”
霍廷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等阿莘退下,她才转回头来,朝顾言念扬了扬下巴,语调轻快起来:“听见没有?你那位情郎,命是捡回来了。”
顾言念皱眉:“别乱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算真有点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