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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雪》

145. 中州行记(一)

“可汗有个女儿,名叫阿依努尔。

姑娘长得漂亮,胜过天边的彩霞。

她的笑容就像银月湖里的星子,

她的歌声比若羌河畔的百灵鸟还动听。

草原有个勇士,名叫艾尔坎。

小伙个头雄壮,胜过天雪山的青松。

他的眼睛比雄鹰更锐利,

他比最烈的黑鬃马还要威猛。

谁知道百灵鸟飞来多少次?

谁知道苍鹰筑了几回巢?

当黑鬃马再度为可汗献上系着红巾的羊,

年轻的勇士爱上了月光一样的姑娘。”

——《永昭书·西州杂记·月光曲(一)》

卡莎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不属于她的梦。

梦里,她竟穿着中州人的服饰——如果这薄如蝉翼的纱裙也能称作衣服的话。

醉香阁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汗味与浊气,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沉闷的暖风一阵阵扫过回廊,拂过那些倚着朱栏的娇软身姿,也吹得她流露在外的肩头阵阵发凉。

她讨厌这股风,更讨厌这风里裹挟的一切。

“阿琴?死丫头!又躲哪儿去了?!”鸨母尖利的叫喊刺破喧嚣。

阿琴?

不过是鸨母强安的名号。她们本不识字,却被冠以“琴棋书画”的雅名。

“琴”,只因她生了一双“拢捻探幽,拨得销魂弦”的纤纤玉指;“棋”,是那女孩有“玲珑双玉子,落枰皆妙音”;“书”,不过指另一女孩“肤若金纸,可承风月艳墨”;而“画”,则最为骇人——那女孩因腰间胎记,被鸨母用金粉朱砂强纹了满身桃花,美其名曰“天工点染妖娆色”。多疼啊,高烧七日,梦里尽是哀号。

这些是鸨母精心炮制的胭脂货,更是奇货可居的生意经。四个女孩被推至客人面前,唯独她因“寡淡无味”被退了回来。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每次试图回想,都只换来剧烈的头痛与模糊的画面。

鸨母骂她们是西夷贱民。西州……遥远西边那片风沙肆虐、长河落日的地方吗?可为何脑中连一丝风声都捕捉不到?

新生的淡金发根是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印记,为躲避官府,这最后的异色也被鸨母用药汁染成墨黑。

传闻中州刚结束一场漫长的战事。新朝初立,万民饥馑。即便官府严令禁绝人口买卖,仍有黑心商人冒险从西州掳来少女,卖到这名为越州的边城。西州女子高鼻深目,别具异域风韵,体魄也要健朗些,在黑市总能卖出个好价钱。

而那些怀揣中州繁华梦、以为能靠手艺养家的可怜少女,她们的命运往往清晰可见——侥幸者被富人买作奴仆,不幸者便在花楼里燃尽短暂的青春,最终如破败的玩偶般丢弃角落,任其病殁。

少女明白,除非害病咽气,她们永无踏出这牢笼之日。

她自幼耳力敏锐,偶尔能听见楼上的歌声。那本该是悠远的《月光曲》,一首诉说爱情与离别的乡谣,却被人强填上中州露骨的撩人艳曲。

她听不懂词句,只知那歌声会引来男人的哄笑。有人讥讽歌者不知羞耻,有人因被取悦而得意扬扬。而更多时候,未等歌声停歇,布帛撕裂的锐响便混着男人的狞笑与少女的哀泣刺穿楼板,更刺穿她的心房。

每当此时,少女便蜷在角落簌簌发抖,一遍遍哼唱记忆里的西州古调。

——天神啊,倘若你真在,能否告诉我。我的红巾羊,究竟在何方?

……

“阿琴?还杵着作死呢?丙字七号房的贵客要听琴!”

鸨母尖利的嗓音传来。她扭着腰走近,厚粉下的眼睛挑剔地打量她,粗糙的手指掐住她下巴骂道:“给我好好‘弹’!进了销金窟,就得认命!”

销金窟。

尽管是初次被点,她却懂得这三字含义。

那些啜泣,那些无声消失的麻袋……无不是在听过这三字后出现的——点名要听“琴”的客人,会是巧合么?

她被强行套上鲜艳的衣衫,粗暴地推进奢靡的厢房,怀中那把焦尾琴却是可有可无。

窗边,一个挺拔身影背对着门,正望着窗外夜色。他穿着半旧的素色布衫,腰间悬一柄乌木剑鞘的长剑。

他转过身。年轻的脸庞,麦色皮肤,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清澈,毫无寻欢客的浑浊贪婪。那干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审视一件物品,刺得她心头火起。

青年看向她怀中的琴,话音澄澈如水。

“阿琴姑娘幸会,在下李缘君。不知今夜能否有幸听一曲‘琴’歌?”

鸨母的叮嘱在耳边,眼前这双眼睛更让她浑身不适。

机会只有一次。

绝望和屈辱冲上头顶,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吐出一串急促生硬的西州俚语:“装模作样的混蛋!滚回你姆妈肚子里听琴吧!”

话音未落,她拼尽全力一脚踢向青年,转身欲夺门而逃。

却见青年身形骤动,转瞬间竟能将她拦腰截下,一股清冽好闻的花香取代了熏香。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辛夷花的味道。

而当时,她脑中唯余两字。

完了。

少女挣扎不止。他一把扣住她抬起的手腕,力道极大,却巧妙避开了前日反抗留下的瘀伤,而预想中的惊愕或恼怒也并未出现。

“姑娘,先别动。”他声音压得极低,专注地看着她,“你方才所言……可是西州东境,天雪山脚下赤砂部落的土语?”

“赤砂部落”像一道惊雷劈进脑海。尖锐的刺痛袭来,模糊的沙丘、驼铃、风沙中模糊的脸……一幕幕犹如刀劈斧凿,纷至沓来。

“唔……”她痛得闷哼,眼前发黑。

他察觉异样,手上力道略松:“在下不会伤害你。你别怕。”

或许是那好闻的香气令人安心,或许是他指尖的剑茧与众不同,少女逐渐放弃了挣扎,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姑娘,你可会弹琴?”青年环顾四周,低声问道。

“我…不会……琴。”她艰涩吐出怪异的官话,心底却涌起愤恨与失望——难道他与那些人并无不同?

“哦…那便麻烦了…在下是为听琴而来。若长时间无琴音,恐惹外间疑心……”他自言自语,说着少女难解的话语。

或许青年也未料到,此“琴”原非“彼琴”。

之后想来,那真是个绝妙又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不过她很快解了青年的困局——

“原来此处真的有西州人……难怪,观姑娘形貌,亦不似本地生人……”却听他善意一笑,竟以流利的西州土话问候,“阿曼斯孜——”

意为你好。

“阿曼斯孜!”

流落异乡以来,她许久未闻乡音。此刻听见,泪水几欲夺眶。

“诶,你别哭啊——”

青年霎时失了方才的从容,慌忙俯身为她拭泪。

“在下最惧见女子落泪…好了好了,再无人能欺侮你了……”

谁料她“哇”地一声,仿佛要将此生未流的泪水尽数倾泻,哭得更凶了——

“哭什么哭?好生伺候李公子!”门外传来恶狠狠的拍门声,似是警告,又似习以为常。

少女这才恍然,原来方才青年截住她,是在护她。她惊魂未定,吓得一抽一抽。青年轻抚她后背,竟如哄劝孩童。

待她稍平复,青年才斟酌着低语:“姑娘,在下正查一桩拐卖重案,亟须你相助。”

少女只觉心头突突直跳。那些呜咽、炫耀、消失的“货物”……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审视,只有沉重的责任和决心,还有一丝…期待。

“那些被困的女子……她们也需要生路!”

——她隐约觉得,歌谣中那位骑着黑鬃马、扛着红巾羊的勇士,或许真的来了。

……

“——在下并非寻欢客,今夜来此,只为查证‘销金窟’是否真如传闻所说,在暗中拐卖西州女子。现虽已查明真相,但若要救人且全身而退,咱们唯有兵分两路。”

青年紧握她的手,那双澄澈的眼睛似能言语。后来她才知晓,那是中州武者的一门高深功法,唤作传音入密。

“阿琴姑娘,在下需要你的帮助。”

少女下意识想缩回手。

“不行的…他们…杀……”

那些武者擦拭刀尖血迹的模样,如同戏耍羔羊的猎手。带那些女孩出逃,无异于送死。

更何况,眼前这白衫青年不如他们高大壮硕,仅凭他一人,如何能敌?

“姑娘,你愿意相信在下么?”

“相信…但你…也会死…不行……”

可那只宽厚手掌将她攥得更紧。生平头一遭,她知晓中州人的掌心竟能如此温热有力。

“阿琴姑娘,你们并非生来为奴。纵使身在中州,你们也有回归故土的自由。”

话音未落,青年竟用西州语轻哼起那首熟悉的月光曲——

“…辽阔的天雪山是最美丽的地方。

雪莲花开满山坡上,彩虹搭在雪峰旁。

辽阔的天雪山是最温暖的地方。

炊烟在毡房顶上飘,阿妈的歌谣还在梦里唱……”

青年的嗓音醇厚低沉,尽管西州话说得有些生涩,可她发誓,那是她听过的最真诚的歌声。

少女不觉轻声附和,泪水早已满面。

“我们用脚掌丈量羔羊,

花瓣落在身上。

月光一样的姑娘啊,

我的歌声何时能叩响你的毡房?”

“阿琴姑娘,你的歌声比我想象中更美。”沉默片刻,青年微微笑了,“你想回家么?”

她说不出话,只重重点头。

青年注视她,一字一句道:“阿琴姑娘,你要骑着你自己的黑鬃马,夺回属于你的红巾羊。你听,是阿依努尔,她们还在等你。”

“我……”

恐惧令她心如擂鼓,愤怒与希望却在胸中燃起火焰。她喉头哽咽,艰难吐出字句:

“救…怎么…教我…”

他自手心塞来一把钥匙:“事不宜迟,你知她们被囚之处,待在下制造混乱,你带她们去后园西角的杂物破屋。据我师弟探查,那里有条废弃水道,直通城东破庙。”

“那你呢?”她声音颤抖。

“我断后。”他气息平稳,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攸关之事,“姑娘且安心,外面自有接应。”

少女急急摇头:“你…打不过……他们多……”

“不必担心。”青年神色温和,语气却斩钉截铁,只冲她抛来一件深灰粗布男装:“换上这个,在下送你出去。”

她笨拙地接住衣衫,青年已背转身去。

衣料窸窣良久,少女闷声道:“李…我…不会穿…中州衣裳…烦……”

她既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也没能摆平手中这团乱麻。

——倘若每人心中都有一匹蓄势待驰的黑鬃马,那她的那匹,定然生来就是个跛子。

“呵……”

静默中传来一声轻笑。

该怎么形容那笑声呢?多年后她仍在思忖。就好像天雪山初夏的雪雾,那是云上的微光,散到风中,还未及入眼,却入了心。

“恕在下冒犯——”

那只覆满剑茧的手自屏风后探来。吐息近在毫厘,仿佛彼此交融。她面颊滚烫,抬眼却望见他紧闭的双目,只觉心中怦怦直跳。

“记住——”最后,青年为她束紧腰带,目光沉静如初,“无论发生何事,听见什么声响,带她们跑,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跑,不要回头。”

她攥紧钥匙,郑重点头:“嗯!”

青年不再多言,拉开窗带她纵身腾跃,她只觉脚下虚浮如踏云端,数丈高的楼阁转瞬已在身后——原来这便是中州人的“轻功”。

落地的刹那,青年轻推她后背低语:“一切拜托姑娘了!”

她猛然想起什么,回头疾呼:“等等!李!当心那个叫竹——”谁料话音未落,那身影已没入屋脊夜色,而她借着一股巧劲,竟已飘出数丈之远。

她咬牙暗恼自己笨嘴拙舌,随即拔足狂奔。

多抢一刻光阴,便是为他多争一线生机。

——天神啊,求你让那片白云慢些飘,让那风儿轻声吟唱。

——别叫那皎洁的月色惊扰熟睡的人们,好让我悄悄看一眼心爱的姑娘。

……

少女在石板路上狂奔。

踏入中州以来,她从未这般恣意奔跑过,她感到自己仿佛雪域驰骋的马儿,又似苍穹翱翔的雄鹰。

阁楼上依然喧闹不止,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然而掠过耳边的风忽地飘来一股焦烟味,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

“着火啦——东阁库房着火啦——”

尖叫声、咒骂声、翻倒声、奔跑声顿时交织成一片。

回廊里浓烟弥漫,人群哭喊着推搡拥挤。少女逆着人流,借着烟雾与混乱,拼命向后园冲去。鸨母气急败坏的吼声隐约传来,但那声音被更大的骚动淹没。

少女喘着粗气,终于抵达那处不见天日的洞窟。这一次,她要亲手打开那扇门,带她们踏上归乡之路。

“快!快起来!我是来救你们的!”她压抑着激动,用久违的西州话低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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