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阴潮绵绵无绝期
他内心挣扎过后,说,“你走吧。”
“就当没来过。”
当初他已竭尽所能,可他依然没颜面见她。
杨恪转身,他的背影宽阔,也落寞、萧索,压了深厚的风雪。
阳光似是对他有偏爱,洒在他的乌发上,可灰尘也如影随形,让他像把沉寂的、蒙尘的宝剑,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地活着,靠着曾经的回忆,无声地度过平淡的余生。
方才他的问话,像块蛮石,一下在卫瓴结冰的湖面上砸出一个窟窿。
她怔在原地。
杨恪向屋内走去,刚才短短几步看不出什么,现在卫瓴发现了不对劲儿,她心痛如绞地瘪起了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跛脚的背影。
他缓慢地、一瘸一拐走进那间昏暗的小矮屋,被吞没在房间的阴影里。
她的心被生锈的锥子捅了一下。
杨恪不是走路带风吗?
杨恪不是舞剑如游龙,可以赢得所有人的喝彩、掌声吗?
他不是要讨个大将军坐坐,体验下一呼百应,威风凛凛的感觉吗。
他不是豪言多杀一个是一个,拉他们去黄泉路作陪吗?
他不是能带着她,一路杀进地府吗?
他的腿怎么了?
卫瓴痛苦地张开嘴,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慢慢蹲在了地上,不知所措地抱住了自己,抬手掩住了脸。
缸内的水面倒映杏树,风平,树静,水无波。
只有掉队的孤独候鸟,振翅,划过了高远的天空。
杨恪将她扔在了外面。
也将他自己遗弃了……
一切真相大白,小厮刚才的话,“他从不出去,最多在院子里坐会儿,基本上就是在屋里睡觉……”
她此刻才懂这迟来的、后知后觉的钝痛。
卫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心好痛,一丝一丝的抽痛,华贵的身影蹲在小院的黄土地上,泪如雨下,红豆般的泪珠将干燥的黄土凝成了粒。
张开了嘴呼吸,像一条搁浅的鱼,右手攥住了胸口的锦缎。
为什么这么痛?
她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她以为她能将创伤弥补。
她以为许多的遗憾都可以挽回。
可是谁来还他、一双康健的腿。
她的贪得无厌,让杨恪的再次出现,从救赎变成了绵绵无绝期的疼痛。
原来冬日的寒冷从未减退,夏日的潮湿也缠绵地伴随余生。
……
根本过不去。
根本过不去。
是她一直在掩耳盗铃。
是她在粉饰太平,装作不在意。
卫瓴胡乱擦眼泪。
他不是说,他最头疼眼泪了吗?
卫瓴用衣袖擦去眼泪,袖中有锦帕也不顾。她缓缓起身,去方才她刚进来时,杨恪坐的蒲团,坐在了他的地方。
她抬头,望向了小院里的一方天空,平静地唤了他一声,“杨恪……”
她知道他能听到,接着说下去,像在不紧不慢讲一个故事,带有一丝哭过的鼻音。
“我前几日做梦……梦到了,熙明园赏荷会,酒杯停在我面前,我那天原是不打算做小丑,去作那首丑诗的,可是我后来一想,我也不甚在意,偶尔叫别人得意快活些,也无妨,反正,所有人、都不过是枚棋,本也没甚不同,很多所谓的追逐,都是徒劳的。况且,能叫卫阑吃瘪,何乐不为?没想到,那天风头还是叫你抢去了,头一回,倒数第一也有人同我抢……”
卫瓴破涕为笑,笑容像清水煮出的菜,味道都被煮在了水中,本身越发寡淡无味。
“其实我后来很生气,凭什么你一个字都没憋出来,和我齐名?难道是你那支剑舞,将他们迷住,做了贿赂吗?”
天上的云彩一动不动,定格住了一般,困在这青瓦屋檐下。
“我那时候就在想,这杨老幺,练得蛮力,头脑却干干净净的,从没用过一般。”
身后始终没有声音传来,正午温暖的阳光包裹在她周围。
“但想了那许多,我从没想过以后我们二人会有交集……”
所以即便他剑舞拔萃,她也只是多瞧了他一眼,从未往心里拾,雁过无声,风过无痕,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的情分。
“你去继承定远将军衣钵,拼杀沙场,以身换军功,我去嫁于何人,巩固皇权……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她一只手托住了脸庞,视线浅浅落在土地上,脸上终于露出符合年纪的一面,“你知道吗?”
“其实那日,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失望。”
土里似乎有什么细碎、发光的东西,打散了白光为五彩光斑。
“比起书里的黎民,我见过更多的是宫里的明争暗斗,这些波涌,最终都归于一个字,权,也是因为这个权字,我被留在青州,眼睁睁看着敌人打进来,占地、夺财、杀人。你们这群傻子,他们都打进城门来了,护了我,也不会有人给你们加官晋爵,血浓如水的人都弃了我,你们又图什么呢?执着什么呢……”
宫墙内的贫瘠冷土培不出热心肠,连她和六哥也有和父皇如出一辙的冷漠底色,只是他们披上了一层混迹于日光下的皮,伪装得有血有肉,恻隐知冷暖。
“或许……越少什么,就越执着于什么吧,这份‘傻’,我不敢,却很想要……”
于是她开始去顺手做那些所谓的良善之举。
她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论迹不论心。
凤栖孤梧,非竹不食;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然,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一线之机,不在紫府,在人间。
她撒了谎,根本没有什么命煞亡国,婚嫁定天下。
这才是见机天师真正给她的批言。
批言之意:她的存在,本就会搅动天下,她生来乃冷血政子,道路注定由尸骨铺就,可天道本不全,凡事皆有一线变数,唯一能让她不迷失在权力深渊中的,便是那一点,真情。
那一点……傻。
……
卫瓴一直絮絮叨叨,回忆着曾经浮华,树影悄无声息溜到了她的脚下。
她坐在蒲团上,趴在自己膝头,没有存在感地蜷在檐下墙边,像被时间遗落在了角落。
“你好吵。”
她从膝头直起身,看去。
杨恪在门框边,木着一张俊脸,低着头看她,眼底有一丝不耐,可面上更多的是无奈,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无力。
他被吵得睡不着觉。
卫瓴抿了下唇,重新趴回膝头,暗纹浮金的衣袖和裙摆铺在地上,像凤凰落在了红泥上,在这贫穷的小院格格不入。
人影打在她身上,杨恪停在了她身前,“这蒲团是我的。”
泉水般清冽的声线。
卫瓴一挪,坐在了旁边的地上。
“你……”
杨恪的话堵在嘴边。
他妥协地也在台阶上坐下,和卫瓴隔着那个蒲团,两相沉默了片刻,杨恪说,“殿下,你可还记得那日你说,柴都潮了,还怎么烧?”
卫瓴没出声。
他说,“我已经废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