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胭脂
宫宴上笙箫正酣,旁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哗,顾濯微微侧着脸,修长手指闲闲搭在茶盏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满殿煌煌烨烨。
方才御座上的帝王举杯同乐,旁人腰弯得像熟透的稻穗,唯有他微微倾身,以茶代酒,露出后颈一段清嶙的骨,像雪地里折不断的竹。
没人敢近前搭话。几个新科进士原想上前敬酒,瞥见他冷淡的神色,终究惴惴退了回去。
顾濯最近有些烦躁。
自他病愈后,祁悠然便对他疏离起来。她对弱者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关切怜惜,现在,他不再是她眼中需要照料的病患,她便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些许。
她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害羞跟不自在。虽然还会陪他用饭,桌上却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连说话都寥寥。偶尔抬眼,目光将将相触便慌乱错开。
她待在自己院子的时间多起来。今日他去寻她,见她正对镜理妆。铜镜里两道目光相撞,她先偏过头去。他伸手想替她正一正歪斜的珠钗,指尖刚触到腕间肌肤,她便受惊般缩回手:“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去宫宴。别误了时辰。”
思绪被笙箫声扯回。他垂眼,满案珍馐皆成虚设,只向内侍淡声吩咐:“换一壶梨花白。”
直至宴散人尽,他才执起那壶酒,为自己斟了浅浅一杯。并不饮,只以指尖蘸取酒液,慢条斯理地洒在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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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进屋时,满屋子水汽尚未散尽,甜丝丝的,像打翻了一盅蜂蜜,混着女儿家沐浴后特有的暖香。
他脚步一顿。
祁悠然的头发才绞干了,乌压压的一把,并未挽起,就那么云堆雾绕地垂在身前,发尾还带着湿意,柔顺地贴着她的身体。
她正拿干帕子慢慢擦着。烛光跳跳跃跃的,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像熟透的蜜桃。
听见动静她转过身来,氤氲着水汽的眸子微微睁大:"你……你怎么来了?"
热水浸润过的皮肤,透出浅淡的红晕,声音也带着潮润润的绵软。
顾濯喉结轻轻一滚,装出来的醉意,此刻倒有七八分成了真。喉头有些发紧,原先预备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只望着她滴水的发梢,和寝衣领口那一截白得晃眼的颈子。
他一时失言,说不出话来。
“我……走错了。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半晌,才声音低哑地憋出来一句。
祁悠然一怔,朝他走近,语气含笑:“你在说什么?”
她嗅到一缕清甜的酒气,很淡,并不难闻:“你喝醉了?”
她蹙起眉,有些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袖口:“你病才好,怎么敢碰酒的?”
顾濯望着她水光潋滟的眼,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一个不再齐整、不再冷静的影子。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势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重量却虚虚地悬着,不敢压实。他觉着自己的指尖都有些发烫,想碰她,又不敢。
“有人来敬酒,总归是推脱不得的。”声音闷闷的,被压得很低,话里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
“他们怎么能这样啊!”祁悠然捧起他的脸,眼中满是担忧,“你脸怎么这么红?有没有喝醒酒汤?”
顾濯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我缓一缓就好。”
他垂下眼,看见一滴未干的水珠,正沿着她耳后的头发,慢吞吞地,滚落到领口里。
手依旧垂着,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良久,他终于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额前:“这些时日……你都不理我。”
声音相当失落。
“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他试探着问。
祁悠然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搅得一愣。扶着他到榻边坐下,她低头替他揉着额角:“我没有不理你。”声音渐低,“是我不好,往后不会了。”
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仿佛莹润的酒液哗啦啦泼洒出来,甜暖的香气愈发浓郁。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浓,此刻沾染着未干的水汽,愈发鲜活生动。带着潮意的发丝拂过他颈侧,顾濯恍惚觉得,自己整片衣襟都被带着露水的花枝浸透了。
“还难不难受啊?”手背贴了贴他的面颊,祁悠然有些心疼地吻了吻他,“怎么脸还是这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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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前。
祁悠然取过一个螺钿匣子,不由想起昨晚顾濯离去时跌跌撞撞撞上妆台的画面。
没想到他也会醉得这般失态。
她抿唇轻笑,拈起里面一枚桃花花钿,对着镜子仔细比量。
铜镜里映出她专注的眉眼,因而未曾留意身后渐近的脚步声。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上肩头,她才惊得微微一颤,从镜中看见那道清隽身影。
她的脸下意识红了,但想起先前他话里的失落,便侧过头对他笑。
“你今天还难不难受了?”她关切地问。
“无碍了。”顾濯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好看吗?”她便点了点额间。
顾濯俯身细看:“好看。只是位置偏了些许。”
“啊?”
他指尖轻柔地揭下花钿,状似随意道:“我替你画?”
眼前,只能看到他微动的喉结,领口束得极紧,露出一段雪白的中衣领子。祁悠然颊上红晕更深,却轻轻点了点头。
笔尖蘸了胭脂膏子,凉沁沁的一点落在眉心。祁悠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出笔画的走势。软软的痒痒的,身上也泛起酥麻。她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顾濯俯身的动作愈来愈深,呼吸由均匀变得绵长,温热地扫过她的睫毛。
她眼睫忍不住轻颤。他手腕一顿,笔尖便滑了一下,在眉间留下道浅淡红痕。
“别动。”温热的手指抚过眉心,轻轻摩挲,将那一笔抹去。另一只手顺势托住她的后颈。
她浑身一颤,果真就乖乖不动了。
好不容易画完,祁悠然悄悄松了一口气。
顾濯搁下笔,两只手却并没离开,反而从后面围上来,撑在梳妆台的边缘,将她圈在里头。镜子里,他的身形覆着她的,下颌轻轻搁在她肩头,目光却在镜中捉住了她闪烁的眼。
镜中人眉目滟滟,眉心一朵桃花灼灼,人面更胜春色。
“如何?”他问得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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