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死者李稻穗,年十五,尸首由折冲府于北郊破庙找得。其母钱氏上告。
仵作验尸之时,钱氏哀哭之声响彻州府。她高声叫道:“别脱我闺女的衣裳,她是个小姑娘,她还是个小姑娘!”
崔鲲亲自端了热茶前去宽慰。一群人扶的扶搀的搀,脚步杂乱间,女孩由卫队抬到后堂。
草席解开,露出一张青白面孔,皮肤凹陷,像一团烂肉被一层描画五官的薄布包裹。仵作摆开工具,先清理李稻穗腹腔处的脓块与蛆虫。
萧玠站在一旁,身体有些不稳,由郑绥一把扶住。郑绥道:“找到她的折冲府队长来了,咱们先过去。”
萧玠颔首,由郑绥带到屏风前。一个身穿皮甲的青年人快步上来,冲萧玠抱拳,“卑职潮州折冲府辰右队队长刘老虎参见殿下。”
萧玠道:“此案已过两日,为什么没有立即上报?”
刘老虎道:“殿下恕罪,按折冲府章程,卑职无权直接奏报。得先拟成公文,大小案件合封盖印,再统一呈送州府。”
萧玠微皱眉头,“这样繁冗。”
刘老虎叹道:“谁说不是,但卑职只得按规矩办事。”
“这件事以后再说,”萧玠追问,“现场情形如何?”
刘老虎道:“我们赶去时罪犯逃窜不久,没有留下痕迹,暂时未能追查到。庙中留下四具女尸,应当都是被拐妇女,年纪最高不过二十。”
他顿一顿,道:“都是破腹而死。”
萧玠脸色惨白,还要再问,仵作已摘下手套,过了屏风。萧玠忙问他:“如何,尸首有什么异样?”
仵作道:“死者左胸口有一处贯通伤,应当也是致命伤。殿下看到,死者腹部被剖开,体内肝脏没有异常,但胃部被切开。尸体没有其他伤痕和挣扎痕迹,排除死前活剖的可能。”
“所以是先杀人,再破腹。”萧玠道。
仵作颔首,“应当如此。”
萧玠皱眉,和郑绥对视。
按刘老虎所述,官兵紧追在后,罪犯怕李稻穗等人泄露其事杀人灭口,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在贯穿心口之后,又费时割开她们的肚子?
此举意欲何为?
萧玠思不得解,回神时已走到前边,久久看着那女孩子的脸,正要解下披风,郑绥已将外袍脱下,盖在女孩身上。
他扶住萧玠,对仵作道:“此案还关涉三具女尸,有劳验看。李队长,卷宗立即整理上报,不得有误。”
***
堂前,崔鲲半蹲在地替钱氏抚背,缓声道:“大娘,你说李娘子是走失,她是在何时何地失踪的?”
钱氏已哭昏过一次,抽噎道:“今年上元,说去灯会卖络子……白天出去,晚上也没见人,我和她妹妹们去找,都说没见着。”
崔鲲问:“我看娘子年纪轻,从前也做这营生吗?”
钱氏道:“没,今年年成不好,她手巧,说要补贴家用,哪里想到……”
一见萧玠过来,钱氏当即扑到他脚下,哭声震天,闻者落泪。萧玠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大娘放心,我定会同崔使君偕力查明此案。娘子冤情未申,大娘千万保重身子。”
崔鲲不敢耽误,跟李老虎去对接卷宗。郑绥叫了轿子,又叫衙役将李稻穗的尸首抬回,重返州府,见萧玠坐在椅中,手捧茶盏,盏子轻轻颤抖。
郑绥本要伸手,却在两步外硬生生住步,叫道:“殿下。”
萧玠浑身一战,抬头见是他,笑了笑:“绥郎。”
郑绥从他面前蹲下,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鬻女案的事。”萧玠垂眼看他,“王云楠已死,程忠兄弟也已然伏法,小秦淮的路子也断了,鬻女案居然还在进行。”
郑绥蹙眉,“京中不乏高官,高官之中,不乏龌龊之辈。”
“但这件事正在风头,我又屡次牵涉。陛下雷霆之怒,便是抄家斩首。”萧玠道,“京中狐狸狡猾,岂会为了猎艳之快冒此大险?”
若不是官吏私狎,这些女孩要卖去哪里?
牵系鬻女案的,究竟还有什么人?
萧玠正出神,手中冷茶已经被郑绥拿过放在案上。郑绥未着甲胄,竹青长衫在身,竟有些文士儒雅之气。他低声道:“崔鹏英已经去调看卷宗,今夜当有眉目。殿下还是先去服药。”
萧玠一愣,道:“我睡前服药的。”
又瞬间醒悟,解释道:“今年换了药方。”
郑绥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枯坐一会,相对无言。萧玠有些不自在,起身推开窗透气,正见院内有树亭亭如盖,便找话道:“在京中倒没有见过这树。”
郑绥随他看去,道:“是枇杷树,北边难养,但也能养活。”
他顿了顿,又道:“过两个月要结果子,殿下可以叫沈郎帮忙熬些膏吃,可以润肺,对喉咙也好。”
萧玠低低应一声,无复有话。
好容易等到崔鲲回来,萧玠松一口气,当即起身上前,看清崔鲲神色,一颗心又悬吊起来。
郑绥也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崔鲲双眉紧锁,“我刚刚调看簿子,今年正月十五潮州暴雨,一律闭市,并没有举办灯会。”
萧玠倒吸口气,对上郑绥双眼。
钱氏在说谎!
萧玠声音紧绷:“李稻穗果真是钱氏的女儿?”
崔鲲颔首,“千真万确。钱氏膝下三女,李稻穗居长。但若按常理推之,女儿走失之日,父母必当登府衙报案。但臣调看正月到二月州府及其所在县乡的案卷,并未有钱氏的诉状。”
这才是百思难解之处。
钱氏若非爱女,何以今日喊冤。若果真爱女,又为何口出诳言?
她为什么要在李稻穗“失踪”一事上撒谎,女儿失踪之日她为什么没有报案?
她在遮掩什么?
萧玠看向崔鲲,嘴唇微张,便听郑绥道:“我去一趟。”
他又对萧玠道:“夜深露重,殿下单行太过冒险,率众又怕打草惊蛇。鹏英更不成。”
她是个女孩儿。
萧玠颔首,还未及说话,尉迟松已经快步入内,向萧玠抱拳:“仵作那边有了新线索,请殿下过去一趟。”
崔鲲当即安排:“我陪殿下去找仵作,小郑去寻钱氏。此案有鬼,万事小心。”
***
钱氏家住浣纱塘东,塘子本无名,只是乡人常年在此浣洗衣物,勉强以此叫来。
郑绥马蹄将至时夜色已深,塘东稻田里仍有农人,泥土气息翻动阵阵稻苗清香,伴随而来的还有镰刀割草的清脆喀嚓声。
郑绥怕踩踏秧苗,准备下马绕道,也就是这一矮身,让他免跑一趟。
他在水田角落看到了钱氏。
钱氏身背篓筐,裤腿挽上膝盖,两袖也搂到肘间,弯腰提镰除草。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的提盏油灯在前照亮,小的坐在筐里,仍旧啼哭不止。
郑绥没有袖手,拴马解掉鞋袜,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一边躬身除草,一边向钱氏赶去。只从塘西到塘东的距离,他就明白了钱氏不过四十年纪,为何衰老至此。沾露的草叶利如剑芒,一拉一拔即能割出血流。母亲杨茗保养得宜的柔荑闪现眼前,而不远处,钱氏双手老茧满结。
即将到钱氏身后时,筐中女孩见生人哭起,钱氏这才托筐转身,看到郑绥,满面惊惧,叫道:“官爷……”
郑绥笑道:“殿下见大娘衣衫旧了,又失了娘子,恐怕家中更为困难,便差我送些银钱暂用。正碰见大娘下地,我许久不干活,也松动松动筋骨。”
钱氏眼中疑虑淡去,忙道:“哪能叫官爷劳动。”
郑绥将杂草齐根斩去,道:“在营里也常做这些。”
他手上利落,边同钱氏交谈边往前赶。钱氏抬臂蹭了蹭汗,道:“也就是当年六哥……妾身是说陛下——除了陛下在潮州那一段,哪里再有几个下地帮忙的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