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111章
二人出门后,言公彦将门合上,去上首坐了。而后对傅徽之道:“坐罢。”
傅徽之便步至下首,视膝而坐。
看着下首坐得端正的人片刻,言公彦先开了口:“我并非执意阻拦你二人在一处。我只是有顾忌。”
傅徽之谦逊地回:“愿闻其详。”
“最初我是愿意你二人在一处的。只是后来傅家出事,我又奉命去收捕傅家全族。我便再不能让小女嫁你。可她执意要去寻你,我允了,我以为她会忘记你。可时隔七年,小女仍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今年她又遇见你时,我便在想,难道真是上天要成此孽缘?”
傅徽之很平静地说:“并非孽缘。我明白言公的忧虑了,言公是忧心我会因你曾收捕我家人而记恨。有一事言公或不知,晋王、不,如今的太子殿下曾同我说过一事,他说当初收捕比原定迟了一日。而收捕恰在为我二哥送丧之后,我料是言公所为。”
“你所料不错。家有丧事,若我在原定之日将你全族收捕了,何人为亡者送丧呢?但延迟收捕日并非我能擅专之事。是我具奏呈禀圣上,请求迟一日收捕。若我敢私自延迟时日,你与那奴婢逃了,我便难辞其咎。”
傅徽之离坐而拜:“多谢言公。”
言公彦也离坐上前将傅徽之扶了起来,又问:“阿莹该同你说过,当年我收捕你全族的事,她并不知情。信么?”
傅徽之直视言公彦,说道:“如何不信?阿莹的性情我清楚,她若知道,必会先来知会我。”傅徽之停了停,又添了一句,“纵她知情,我也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傅修虽愚钝,却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我心中从未怨过言公,更不会怨阿莹。”
言公彦看着面前人诚恳的目光,微微动容。“这便我的顾忌,忧心你心有芥蒂,不能全心全意对阿莹。你既如此说,我便能安心了。”
傅徽之重新拜下去:“谢言公成全。”
“快起来。”
傅徽之不肯起:“还须代阿莹赔罪。阿莹性急,若昨日曾说出什么对言公不敬的话,想也并非有意。还请言公勿怪。”
“你是好孩子啊,还想着我与阿莹的父女之情。她是我亲生女儿。哪有亲父怪罪子女的?只望她莫怪我才好。”
“太子殿下说那事时,阿莹也在,我能想到,她自也能。当年的事,她不会怪言公。阿莹能明白言公的苦心。”
“她能不能知道我的苦心我不知,今日方能体会当年外舅嫁女之心啊。”言公彦叹一声,问,“何时成婚?”
“傅修尚须服丧,成婚要三年后了。”
言公彦听了胡子一撇,颇为不满。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说什么。他又想起来言心莹的话来,此人确实是守孝道。
“你也说了阿莹性子不好,是随了我了。今后你多包涵。”
“性急并非性子不好。阿莹她一直很好。”
“你能如此看,甚好。”言公彦望向屋门,道,“阿莹定也跟着你罢,教她进来,我有话说。”
“是。”傅徽之慢慢退出中堂,一路踏出大门。
门外女子散了许多。怕是知道言家既然肯见傅徽之,她们便再没什么指望。
余下女子见傅徽之猝不及防开门出来,正面向她们,不少人忍不住惊呼一声。也有见了人反而羞赧地转过头去的。
傅徽之只扫了一眼,便寻到了背对着他正在欣赏面前那堵坊墙的言心莹。
他径直向言心莹走去。
傅徽之走时刻意避开了人群,但所过之处左右的女子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逃远了些。
走到言心莹身后,她还如不觉一般,正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墙面,感叹道:“墙不错,新砌过了罢?”
傅徽之低笑一声,轻轻握住那素手,牵着人转身。
言心莹未料傅徽之会如此,毫无防备,不由惊呼一声。只是惊叫声出了一半,看见四面八方的女子都投来目光,她又忙着捂脸低头。
她向来坦荡,不知此刻为何会生出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能拼命遮着面。
偏傅徽之还不紧不慢地走着。
四周女子私语声愈高。不远的距离言心莹走得十分煎熬。
好不容易进了门,言心莹才能长长松口气。
“做什么突然……”她又想起什么,又道,“我爹他……你……”
见言心莹如此语无伦次,傅徽之不由失笑:“言公未曾为难我。他想见你。”
言公彦未曾为难傅徽之,这让言心莹有些意外。
想起言公彦想见她的事,言心莹迟疑道:“我、我还是不去了罢。我去了又会坏事。”
傅徽之安抚道:“没事的。见了言公,先谢罪。”
中堂的门敞着,言心莹偷偷看了几眼,只能看见言公彦正坐着,却看不清他是否在看她。
回头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言心莹终是应:“知道了。”
傅徽之便继续牵着言心莹往中堂走。
言心莹仍有些不情愿。傅徽之牵着她往前,她却向后拖着傅徽之的手,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可再拖也有进屋的时候。进屋后傅徽之便放了言心莹的手,对言公彦一礼,而后很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他们父女叙话。
言心莹记着傅徽之的话,不待言公彦先开口便屈膝跪下。“阿爹,昨日是我无礼了。阿爹勿怪。”
言公彦凝视拜伏在地的女儿片刻,轻叹着摇了摇头,最后起身慢慢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须臾叹道:“爹并非成心与你过不去,是怕你受人欺负啊。”
“我知道。但他不会的。”
“我亦观他非那等人。”言公彦细细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尚须服丧三年,这三年你便留在家中罢……”
言心莹没有迟疑,缓缓摇头:“我想同他在一处。”
“你与他尚未成婚,这三年你跟在他身边,会惹人闲话的。”
话音刚落,言心莹便抬眼看他,静静问:“爹,这些年我的闲话还少么?”
言公彦一怔,随即避了目光。“爹老了,护不住你了。”
言心莹看着言公彦头上多出的许多白发,心中一酸:“爹,你不老。”
言公彦又问:“那三年后呢?你与他会留在京中么?”
言心莹开始有些不忍说了。明明知道不会留了,但还是留了些余地。“大抵不会了。”
本以为言公彦会不满,会恼怒,但他没有。
言公彦一句话不说,背过身去慢慢往坐处走。
也是,有些事傅徽之不知道,言公彦却一清二楚。
言公彦脊背不再直挺,言心莹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想起什么,两步追上去:“爹,伤怎么样了?医士有没有说会有什么遗症?我给你看看罢……”说着便要去拿言公彦的手腕摸脉。
言公彦却避开了。
“爹没事。”言公彦背过身去,道,“将他唤进来罢。还有你阿娘、阿兄。”
言公彦不愿,言心莹也不能逼迫,依言出去将三人唤了进来。
“傅修傅徽之,阿莹母兄俱在,我今日便当着他们将阿莹托付于你。”
话到此处,傅徽之便对着三人拜了下去。言心莹连忙跟着跪了。
言公彦继续说道:“出了这个门,她便与你一般,身边只有一个至亲,那便是你。望你能好好待她,不要负她。”
跪在面前的换作是别人,言公彦定要说一声:“你若敢欺负阿莹,言家不会轻易饶过你。”
可面对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人,他不能用人多压人。那样也是一种欺侮。
他始终希望这二人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真心地对另一人好,而不是因为畏惧什么。
傅徽之郑重承诺:“今后阿莹便是我的命。若有人想伤她,除非我死。纵是我自己也不能。”
言心莹一瞬间很想哭,生生忍住了。
“有你这句话,我等都能安心。”言公彦又问身侧二人,“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言照玉轻轻摇了摇头。
邱淑却道:“徽之,下回不要总说‘死’字。”
言心莹一时哭笑不得,傅徽之却恭声应了。
最后二人拜别三人,出了屋。邱淑一直跟出屋门,嘱咐他们要常回家看看。
辞别了邱淑,将出大门,言心莹忽然牵了牵傅徽之的衣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走后门……”
傅徽之侧首奇道:“为何?”
“你、别问了,走后门。”
“可门前那些女子见不到你我出去,怕是还会守在门外。岂不是会给言公添麻烦?”
“这……”
今日言心莹分外羞赧,这让傅徽之有些意外。又颇觉有趣,便出言诱惑道:“今日那么多女子那样难为我,你心中便无不甘?你我不该大方出门,告诉她们我是你的人,教她们不用再想了么?”
言心莹还是犹豫。
傅徽之并不急,等着言心莹自己做选择。
最后言心莹抬眼严肃地盯向自家大门,少顷沉声道:“开门!”
阍者依言去开门。言心莹仍然死死盯着大门,俨然一副即将受戮的模样。
傅徽之将一手伸至她身前。
言心莹低眸看向那空无一物的苍白掌心,又迅速抬眼,更紧张了些。
但门缝已越来越大,言心莹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将手搭上傅徽之的掌心。
傅徽之紧紧握住,牵着言心莹迎着天光慢慢走了出去。复在众人歆羡的目光下,愈行愈远。
二人走后,言公彦便命人将木匣一一开了。
匣中物无一不名贵,足见用心。
言公彦很满意。这个人还是将他的女儿放在心上的。
言心莹同傅徽之又回酒楼取了些钱去西市,买了人参、葡萄酒与石蜜。再往燕国公府去。
路上傅徽之频频回头,言心莹不禁怪问:“怎么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或许还有些女子不死心罢。随她们去罢。”
到崇仁坊后,傅徽之先回了家。
大门紧闭,有两名防阁守在门外。
大抵是皇帝拨来的人。傅徽之自不认得他们。
但他们却认得傅徽之,礼道:“赵国公。”
“不必多礼。”傅徽之上前叩门。
不久阍者将门开了一条缝,看清来人后笑道:“家主回来了。快请进。”说着慢慢将门拉得更开。
傅徽之侧首问言心莹:“我去拿下宅契,你要一同进去么?”
言心莹道:“我不去了。你将礼匣放下,我看着。”
傅徽之再回首时,门已大开。他一眼望进去,竟生出些畏惧,迟迟没能迈步。
言心莹在旁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她有些后悔,刚刚应该说陪他进去的。
她缓缓伸手轻轻勾了勾傅徽之的手指。
傅徽之深深吐息几回,最后看向言心莹,强笑道:“没事。”说罢踏进了门。
府中已被洒扫得整洁如新,可惜物是人非。
傅徽之没有回家的感觉,反而觉得拘束,好似他是一个客人。
傅徽之慢慢走着,看着四周的生面孔,回忆着何处本该站些什么人。
心中酸楚弥漫开来,渐漫至眼鼻。傅徽之已步至前厅。
前厅依然洁净,只是陈设全是乱的。前厅竟摆着一些本该摆在他寝室的物事。
新来的奴婢自不会知道府中原本的模样,只能根据猜测来摆放那许多物事。
有一奴婢跟着进来,小声问:“家主,是不是奴婢们摆得不好?”
“无事。”
纵能摆回原样,此处也再不是他的家了。
“管事人何在?”傅徽之又问。
“来了、来了!”一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来,“我是、我是!家主勿怪,方才在后园做事呢。家主有何吩咐?”
“宅契收在何处?”
中年人不由问了句:“家主是要卖宅?”
抬眼见傅徽之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又急道:“小人话多了。我去取。”
中年人匆匆越过门限,方听傅徽之说道:“我取宅契不是要卖,你等安心。”
傅徽之取了宅契便出门,却见言心莹已下了阶,与一青衣女子说话。细看竟是春松。
春松看见傅徽之出门,也立刻上前跪拜道:“三公子!”
傅徽之忙下阶扶她:“春松?你如何在此处?”
“我寻了公子很久了,一直寻不到。今日才听人说公子在言尹宅前。我怕扰了公子的事,一路跟到这里。”
言心莹这才明白刚刚一直跟着他们的不是别的女子,而是春松。
白潏露留给春松的信是教她去酒楼。她既一直在寻傅徽之,自是这几日一直在城中,没有回去过。
春松说着不由哭起来:“直到国公的冤案平了,我才知道公子竟没要我去作证。公子是为了护我。我无颜见公子,却不能不见。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赎罪,又该如何报答公子的大恩。公子让我跟着你罢……我为你做牛做马。”说着又要拜。
傅徽之忙扶住她,叹道:“过去的事不说了。我与阿莹要去燕国公府,你在此等候片刻,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春松应了。傅徽之便与言心莹往燕国公府去。
到府一同拜见过邱瑞后,傅徽之求见邱平。
邱瑞便引着他们往后园走。在一株槐树下看见了卧在榻上的邱平。
走近才发觉邱平卧在树荫下,手中蒲葵扇已不摇了,显然睡了。
见邱瑞还要上前,傅徽之忙拦住,低声道:“勿惊动。”
邱平须发全白了,人也瘦了许多。精神也远不如七八年前,近几年许多事傅徽之都是请邱瑞做的。
一路走来,他受了太多人的恩情,却无法一一还清。
看着邱平沧桑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傅徽之远远对着邱平跪下,拜了两拜。言心莹也跟着拜了
邱瑞本要阻拦,最终只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最后三人慢慢走远。
邱瑞说道:“爹年纪大了,精神远不如从前。”
傅徽之便问:“身子如何?”
“尚康健。”
言心莹道:“须时时请医士看看。”
“自然。”
傅徽之又说起将去岭南的事,邱瑞叮嘱他们一路须小心。
而后邱瑞又说起一件事:“圣上所赐钱帛已进了你府中。府中无人,圣上怕有贼盗之事,还拨了奴婢防阁看着。你闲时回去看看。”
傅徽之便说他已回去看过了,而后再未开口。对于阿裕的事,他有些难以启齿。
不知邱瑞是不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主动说:“去见见阿裕?”
未等傅徽之说话,邱瑞便接道:“这些年你都不愿让阿裕看见你,每年来时也只远远看他一眼。如今该见见他了罢?”
“好。”
邱瑞便带着他们到了一间屋外。
“阿裕在屋里读书呢,我去唤他。”邱瑞上前叩门,唤道,“阿裕。”
屋内一声清亮的童声:“叔祖父!”
邱瑞便推开了门,正见阿裕小跑着到门口。
“阿裕来。”邱瑞牵着阿裕到傅徽之面前,“看看这是谁?”
阿裕只及人腰高,仰头望着来人,眨了眨眼,显然是不认得。但却莫名感到亲切。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叔祖父,疑惑地问:“是谁?”
“他是你叔父。”
“叔父?阿裕知道,叔父是爹爹的弟弟。”
“是,快拜见。”
阿裕便听话地拜下去。
傅徽之忙俯身托住孩子的双臂,温声道:“阿裕,对叔父不必多礼。”
阿裕喜笑颜开。“叔祖父说阿裕长大后便能见到爹爹了。我今日见到了叔父是不是很快也能见到爹爹了?”
稚童的言语如一支利箭穿心而过,留下漫长无尽的钝痛。
童言无忌,天真无害,却能说出最伤人心的话来。
言心莹看见傅徽之身子僵住了,知道不妙。赶紧也蹲下身,牵过阿裕的小手,笑问:“阿裕,知道我是谁么?”
阿裕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女子,又转头去看他叔父。他叔父已起身,甚至背过身去了。
阿裕没法比较二人面容像不像,便小声猜道:“是叔母?”
言心莹笑了:“阿裕真聪明。”她自怀中取了一包东西,展开油纸,“阿裕知道这是什么?”
阿裕喜道:“是石蜜!”
石蜜价高,不是寻常饴糖可比。孩子认得自然是吃过,一看便知邱家平日里没有薄待这孩子。
言心莹又将石蜜往前递了递。孩子虽然欢喜却不伸手拿,只仰头看着邱瑞。
邱瑞道:“吃罢。叔母给你买的。”
言心莹却道:“不,是你叔父买给你吃的。”说罢看向傅徽之。
傅徽之已转过面来,再次蹲下。他面无异色,除了双目仍是血红的。
“吃罢。记得每日少食些,当心坏了牙。”
孩子这才敢拈了一块举手递给邱瑞。“叔祖父吃。”
“叔祖父牙不好,阿裕吃。”
阿裕又转头递给傅徽之:“那叔父吃。”
傅徽之轻轻推了推孩子递来的手,道:“阿裕吃。”
阿裕又递给言心莹:“叔母吃。”
“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