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姜宁将清点人员的任务留给了姜丰和青雀,换了身常服后,便带着柳窈娘出了王府,沈别山也随行跟上。
她并没有坐马车,只是用脚丈量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长街两侧,小贩们正在做今日最后的营生。
卖馄饨的锅里冒着滚滚白气,那汉子一边搅动着锅里的汤水,一边高声吆喝。
卖糖人的老头就着灯笼的微光,手法娴熟地捏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引得三两个还没归家的孩童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三人穿过渐次亮起的灯笼光影,空气里食物香气混杂着尘土味,还有晚风吹来的淡淡花香。孩童的嬉闹声穿过炊烟,与商贩们的叫卖声响成一片。
等三人行至晟京城里最有名的天味楼时已经是戌初了。
天色已晚,酒楼大堂仍人满为患。
跑堂的小二见姜宁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急忙迎了上来,殷切道:“客官!楼上请!”
“一间安静的隔间,一壶清茶,几样你们这里的招牌茶点。”柳窈娘代为吩咐,声音平稳,顺手递过一小块碎银。
小二接过碎银,脸上笑容更盛,殷勤地将三人引至二楼一处雅间。
这里临窗可见街道流转的灯火,却又位于转角僻静处,厚重的门帘落下,便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大堂的鼎沸人声。
不多时,小二去而复返,手脚利落地布好一壶碧色清茶与四碟精巧茶点,随后便识趣地垂首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沈别山无声地移至门边,身形笔挺,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窈娘执起桌上的白瓷壶,为姜宁斟满茶汤。茶香袅袅,在静默的雅间里无声弥漫。
姜宁扭头,目光落在窗外的灯火上。
晟京的夜色繁华而又陌生,与她记忆中北燕的苍茫风雪恍如隔世。
其实也不是北燕没有这样的夜色,只是她被困于北燕王庭,没有随意外出的自由罢了。
如今,她坐在这故国最繁华的酒楼,窗外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姜宁收回目光,轻啜了一口茶。
指尖触碰到的茶杯温热真实,她所能拥有的短暂真实,也不过只是此刻。
那时她以为回来就是自由,如今想来,王府不过是另一重高墙,晟京也只是另一个北燕王庭。对于她来说,晟国或许比北燕更加危险。
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一个母亲。
这个在深宫中沉默憔悴了十余年的女人,是她与这片故土之间,唯一真实且脆弱的联结。她漂泊了十年的那颗心,似乎也因此有了一个具体的落点。
这个认知让她冰冷的指尖回暖了一丝。
姜宁垂下头,手指在杯沿反复摩挲,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同谢流取得联系。
昨日李崇弹劾她和谢流,若是贸然拜访,恐怕会惹人揣测。更何况,如今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沈别山,这明显是父皇派来监视她的人。
可聂荣的事情,绝对同淮水之战有关。
这时候,她才惊觉,离了昭宁,她能用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
不过,这只是开始。
“沈统领。”姜宁突然开口,眸光落在了沈别山的身上,“从御林军统领变成我的护卫长,委屈你了。”
“卑职如今不是御林军统领,王爷唤我名字便是。”沈别山拱手行礼,身姿挺拔如松,“护卫王爷是卑职的荣幸,不敢言屈。”
“怎么不委屈?你本是御林军统领,天子近卫,前途无量。而我这里……”姜宁顿了顿,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不过是风暴将起前的漩涡中心。”
“陛下是看重王爷的。”沈别山答。
“是啊,让我走东华门,住乾清宫,封我为端王,还让御林军大统领做我的近卫,真是无上荣宠。”姜宁冷笑开口,目光落在下方来往的人群之上。
沈别山看着姜宁的侧脸,久久没有说话。
蓦然间,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少年的时候。
那时他奉陛下命前去边境。
陛下说:“若有人刺杀,不必出手。他若不能活下来,那就是他的命。”
那天,这位王爷不仅活了下来,还当着他的面杀了同行的那位嬷嬷。
太和殿上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可他却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也确实看重这位王爷。不然为何会让他千里奔赴,又为何会让他护卫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沈别山开口:“漩涡之中,确实险象环生。”
沈别山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但真正的风暴眼,往往最是平静。立在其中,反而能看清四周云涌。”
“沈别山。”姜宁唤了一声,转过头,再次看向着沈别山,“你是选择站在这个‘眼’里,还是选择站在岸边?”
沈别山迎着姜宁的目光,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卑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至于站在何处……”他微微停顿,声音低沉,“取决于陛下让卑职站在何处。”
这回答,还真是滴水不漏。
“好一个‘取决于陛下’。”姜宁唇角上扬,挑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沈统领时刻不忘圣心,实乃臣子楷模。”
她低头,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一口饮尽后,她将那茶盏在手中反复把玩。
“那么……”姜宁手里动作不停,看向沈别山的眼里带了几分难得的笑意,“沈统领以为,陛下是希望看到一个在漩涡中挣扎力竭的皇子,还是一个能摧毁风暴、甚至成为风暴的皇子?”
沈别山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姜宁手中那只被反复摩挲的白瓷茶盏。茶盏釉色温润,看起来是上等好瓷,如今却在姜宁指尖随意翻转把玩,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捏碎。
“陛下之心,浩瀚似海。卑职一介武夫,不懂陛下深意。”在漫长的静默后,沈别山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又低沉了几分,“卑职只知道,风暴过境,万物凋零。无论最终站着的是谁,脚下都已是一片狼藉。”
姜宁沉默着,没有答话。
她的目光从沈别山脸上移开,又落在了窗外的人潮上。
许久,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讥诮。
“风暴过境,万物凋零。”姜宁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满是苦涩,“沈统领你看这下方的人群,为了生活奔走。无需风暴,就会被轻易碾碎。”
似乎是为了映证她的话,下方突然爆发出尖叫声。紧接着,人群便向着一个地方团团围去。
沈别山眼神一凛,几步跨到窗边,右手下意识按在了刀柄上。
柳窈娘上前两步,将姜宁挡在身后。
姜宁看着沈别山和柳窈娘下意识护在她身前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距离太远,看不清。”姜宁淡淡开口,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这是天赐的机会,她必须要把握住。
“王爷。”
柳窈娘开口,想要阻拦。可姜宁的动作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沈别山吩咐柳窈娘在酒楼等候,一个闪身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