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自深深处(简化版)
亲爱的江奕:
因为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你发邮件,我向爱伦要了支黑色中性笔、打火机,和一沓信纸。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必须要写点东西。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心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放不下对知性美的追求。文字的独特魅力不在于供人摄取(我此生摄取的文字数不胜数),而在其被摄取后参与构筑一种思想,再通过该思想以另一种形态向外传播。
近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那些过去我没能或没空理清楚的事情,终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朗。起初我感到非常困惑,怒斥大自然精心又残忍,非要将人类年轻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放到细胞凋零后才允许我们解开,让青春在无知中流逝,智慧在丑陋时到来。昔日攒下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对我展开实质性报复,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无休无止的失眠,让大脑愈发想要谋杀心脏。
转念一想,或许生命本就是死亡美学的代表作之一。那些为我们终生所追求、珍惜、挽留之物,必然会在日落前降临到我们身边,随后转瞬即逝。至此,我将逐一向你陈述上文所提到的“事情”。
我将它们简单分成了四类:爱,恨,时代,我们。其中,恨是最不值得深究的事情,所占篇幅最短,我决定把它放到最前面去讲。之所以短,是因为这里面只包含我,不会涉及到你。揣测并分析身边人(尤其是至亲至爱)的仇恨心理,于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粗鄙无耻的行为。
仇恨曾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自家母离世起便破土而出,我恨公允会,恨那个不用提供原因和证据就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母亲的社会。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电视是以这种方式。
在学校,我成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大家都还小,尤其是男生,言行上不懂得把握分寸。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们在白板上画了颗长着人类五官的马铃薯,旁边标注家母的名字,还在讲台上演绎事发现场;其他人或捧腹大笑,或在两下摇头、一声叹息后继续看书/写作业。
那一刻,仇恨再次攫住了我,我走上去抓起板刷,擦掉图案后,我把它狠狠甩到了一个同学(当时他正用纸枪指着我)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在对付烂泥巴这方面,我的神经协调性要比平常强得多。之后他跑去跟老师告状(较于打架,告状确实对他更有利),我被批评并用教棍打手。自那以后,与其说他们孤立我,倒不如说我放弃了他们,是因为恨吗?不全是,更多是失望和鄙夷。
相似而更甚之者,来源于家父。自记事起,我便视他为榜样,主动靠近他,即使不能成为他,也要成为他的影子。我时常帮他拿拖鞋、叠衣裳,此外不是学习就是打扫卫生,因为我太想博得他的关注,想要更多来自榜样的夸赞与认可,甚至偷偷模仿他的字迹。在这方面,我的努力不亚于莫扎特。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不难看出,他患有精神病。他看不见我的成果,却能像显微镜那样一再放大我的瑕疵,不,事实上,他比显微镜更厉害,他还能够无中生有。他本性自私又冷漠,家母的离世更是激活了潜伏在他神经递质里的邪恶病毒。每当他发病,世界就会从丑陋过渡到更加令人作呕的丑陋。丑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丑而不自知。
以前,我的校园消费卡里的数字每周都会多出500,我可以用它吃燕麦粥、咖喱鸡,喝红枣豆浆、鲜牛奶,我还可以用番茄汤泡饭,上课犯困就偷吃两根红薯干。家母葬礼结束后,有六个月,卡里的数字只减不增。当时我对此不以为意,深知即便失去双亲,我也断不会过上那种一贫如洗的生活,更何况家父健在。
他工作累,我就自己起床洗漱做早饭,连同他的那份也一起,放学回来再做家务。有一次他生病,严重到卧床不起,我请假三天在家照顾他,不能说细致入微,但至少是用了心的,他想要什么我都尽全力去满足他。我相信这至少能为我换来每周150的生活费。但是我错了。当卡里只剩下个位数时,我向他提出这件事,他大发雷霆,斥责我虚荣,不知检点,还居心叵测,他说如果早知道我给他做饭是奔着钱来的,那些饭他喂狗都不会吃一口。他卷着他的手机和所有银行卡,一走了之,直到学期结束才现身,还是我私下求令堂劝他回来的。中间近两个月,我帮同学值日、带饭、写作业、搬东西、洗衣服,无所不用其极,借他们的卡续命。
我记得他回到家时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醉醺醺地握着啤酒瓶,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上门讹诈的流浪汉。我很生气,想骂他,把他关在门外,可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去找干净衣裳,烧水让他洗澡。自此,他每周给我50,这50不仅能用来买饭,还包含学费、班费,以及我个人的一切日常开销。我在学校的主食变成了超市临期促销的干面包,后来出于营养不良,我又不得不攒钱买便宜的营养补剂。这种生活一直从我7岁(6岁11个月)维持到14岁。
在此期间,家父将消沉和施暴当作两枚价值连城的金色水仙花胸针,每天佩戴在行为外衣的左右两边,他自以为美艳绝伦,殊不知早已丑态百出。在他认知里,满地的空酒瓶是他的荣誉,他脱落的每一根头发都应该被裱起来送到巴黎展出,就连烟头也是会被不法分子偷去炒卖的程度。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皆被他命名为“爱”。他将堕落,将对我的恨,以及对同事的嫉妒和谋杀,全都归于对家母的愧疚与补偿。他将我对他的爱踩在脚下,将苦药般的生活变成一片化粪池,因为这样更能衬托他的痛楚与高洁。显然,他失败了。
他后半生只有过两次成功,一次是那桩家喻户晓的丑事,另一次是在他死后,我没能成为他的影子,他却成了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接下来的恨不算强烈,但足以致命。我被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牵连,遭到外界攻讦。自2117年2月下旬起,到12月中旬又一场跨界病毒疫情大爆发,这段时间,世界(我所处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想杀死我的,第二种是期盼我早日被第一种杀死的。
近十个月(我曾用同等时间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证明我在家里。要活命,我必须装死。我像一条跻身在墙缝里的马陆,无法确定外面等待我的是食物,还是杀虫剂。当年白板上的马铃薯人如今以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切体会到,嘲笑的杀伤力远不及诅咒,我经历过的伤痛在未来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如此,我没有选择轻生。但这并不代表我内心强大。相反,是出于最卑贱的自私(这是一种由Y染色体带给我的遗传病),我不想我的青春就此画上句号,不想那份伟大的爱以悲剧收尾。我身体的各大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证明它们想让我活着,母亲(至少有良心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她们的孩子自杀。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我才得以度过那段昼夜不分、生死难料的腌臜时光。
我逐渐厌倦仇恨,因为它不仅能让人变丑,还具有腐蚀性,将人由内而外彻底地摧毁。如果一个人全天别的什么都不做,只一位地恨,发表恨、扩散恨,那他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糕。家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恨下去,你在见到我时一定会问贝蒂,为什么这个羊头濑鱼人的脑袋上长了草?
就在我快要解除仇恨之际,自私的报应找上门来,不由分说蒙蔽了我的双眼。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情绪崩溃,我以终止为美杜莎做事来表达我对她的恨,尽管后来她以一种我颇为满意的方式补偿我,我也还是无法原谅她,尤其在知悉波诺拒绝为我治疗后。
我从马陆变成了一只得狂犬病的苍蝇。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却总能精准捕捉到我的笨拙、敏感,还有一旦磕碰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打翻的近乎原始人的野蛮。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声大哭,我多希望(抱有幻想)自己能掉下一滴眼泪。
我真的想死。我认为我的后半生只剩下出丑,然后被同情,被蔑视,或被侮辱,就是不会被爱。我不是耶稣或孔子,我的基因和原生家庭让我无法成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我所表现出来的理智和从容(安之若素),只是我想变好,或让你们看到我不算太差的仅有招数。
三生有幸,我遇见了八元结社。住进神庙后,我的求生欲开始回升。纳西尔经常来找我谈心,可以说,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下定决心从此我要做个好人(心中无恨,怡然自足),不仅是因为想。另一个原因我在2129年8月告诉过你:我已经没有恨的力气了。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恨是可以由爱而生的。我恨公允会,恨烂泥巴,是因为我深爱家母;我恨家父,是因为我曾深爱过他;我恨世界,是因为我无法割舍我自己;我恨美杜莎和波诺,是因为他们毁灭(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毁灭”)了我所珍视的未来。这也是我锒铛入狱的原因。我恨那个姓凯尔索的小子,是因为我爱你。
2125年5月,我回到神庙,发现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我恨他;你在你房间里向我吐露心声,他却在隔壁用你的手机播放下流音频给我听,我恨他;我后知后觉,在好望角,是他蓄意将你绊倒,才导致后面一连串悲剧的发生,我恨他;他切断神庙信号塔,并适时纵火,害神庙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又害梅森丧命,我恨他;他带一众拥趸到神庙闹事,你在得知此事后毅然决然放弃生命,我恨他;他对你的死讯不以为然,甚至要对你进行二次伤害,我恨他。
我的恨被判为故意杀人罪,并以此告终;我的爱被判为有伤风化罪,仍在继续。恨的部分到此结束。
虽然爱不是我擅长和愿意谈论的话题,但这不代表我的人生完全与爱脱节。除家母外,率先向我表达并能让我明确感受到的是阿米拉。她救过我的命,陪我渡过难关,在别人都痛斥我、远离我的时候,只有她愿意靠近我,尊重,并施以援手。她有一双睿智又清澈的眼睛,观察事物的眼神里永远充满好奇,她是异种,却拥有绝大多数人类没有的灵性。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直白,且纯粹,她能让我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我是被关心和被需要的。
后来我得知,她患有自闭症。也就是说,她善良、机敏,却又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我常常问自己,假如她没有患病,假如她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类,她会如何看待我?她还会走向我吗?会不顾危险救下我并对我产生吊诡的依赖性吗?我心中得出的答案是:不会。
倘若我肆意接受并试图去灌溉她对我萌生的爱芽,那么我的灵魂将来势必要和尼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弗拉德·德古拉伯爵他们排排坐。所以,我让她称我为“老师”,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能犯错。
加入八元结社后,我对自己的定义(或理想)是落落寡合的好人。我曾经被人爱过,也爱过人,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也不期望再有。在充满灾难的时代,爱是易碎品,是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悲剧,爱注定会让我们心碎。我确信在入社伊始,你也是这么想的(即便不是,卡莉莎也会想办法在你心里播下这颗种子)。我们都背叛了年轻时的自己,并为此受到惩罚。
我自认为我对你的爱并非有伤风化,相反,它高尚、纯洁,且坚不可摧。世界上找不出第二种可以与之媲美的事物(如果有,那便是你对我的爱)。黑暗中,你变幻莫测:你闷头睡倒在会议桌上时,我看到了刺猬;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我看到了仓鼠;你观看我工作,喝了点酒就抓我手时,我看到了水獭。你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我联想到这世上最可爱的事物。
但是爱(真正的爱)并非源于想象,爱是有迹可循的。世上有一见倾心的爱,也有点点滴滴的爱。显然,我对你的爱属于后者,它是由众多心动瞬间堆叠而成、栖居在百合园里的金色小水车,馨香馥郁,生生不息。爱是你发现我被烫伤,亲手喂给我的第一口面;爱是我在送你闪光门铃的第二天向你表白,被你轻轻握住的小拇指;爱是在工作室里与你练习的每一个舞步;爱是旨在救命的两唇相贴,是惊惶与安抚所生的拥抱。
爱虽甜蜜,却也有可怕之处。爱能够让循规蹈矩者戴上手铐,让苟且偷生者不畏死亡;爱会让人盲目,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爱让我们虚化目的,不计得失;爱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出于爱(或与之同等美好的感情),你想让我感受你的形状。傻孩子,我比兰波本人对他这两句诗还要体会更深: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不过当时听到这句话(字愈发出的机械人声),我感觉我的血一下子凝结成了冰。我看见撒旦在打手势,指挥小燕子飞进蛇窝。我不想下地狱,更怕别人为此下地狱。
我产生了罕见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并不来源于爱,而是一种生物本能(人性向善),花儿伸向乞丐是出于怜惜,乞丐将花儿折断那便是恶毒。我和你拉开距离,同样也不想别人趁机靠近。而当爱意渐浓,自私再度生长,像缝隙里的菌子,夹杂在上一句话里。
你之于我是照进阴沟的阳光,是唯一的温暖。我不想失去你,害怕被抛弃。爱会让人变得卑微。我完全不知道该拿什么留住你,在爱面前,脆弱和孤僻成了嵌在我身心上的两个闪闪发光的耻辱。和别人站在一起,我的可比性总是微乎其微。这微乎其微的部分,就是我的真心。我没有弃权,并不是因为我的真心可以战胜一切,因为我恰恰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受真心被撕碎的风险。
那么,我的爱是如何通过真心表现出来的呢?2125年2月9日的早晨,毋庸置疑,我已经做好打算向他们坦白:我爱你。因为你被爱并不是一件需要极力掩盖的丑事,我为我所爱之人是你而感到无比自豪。然而,和你来到会议室后,我才发现情况不对,他们误解了我对你的感情,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这时候告白会让爱被套上狡辩的外壳,为大众所耻笑。一气之下,我把我自己抛弃到离你更远的地方。当我想到这一转身可能会是永别后,我每晚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梦见他们把我的爱贬得一文不值,梦见你在一个没有我的小岛上快乐地玩耍,或被危机所困。
所幸几经周折后,命运还是大发慈悲将我安全地送回到你身边,得知你正在筹办你自己创作的哑剧表演,我着实为你高兴。我在工作室将纳西尔发给我的剧本音频听了一晚上,相互抒发了对演员安排的不满之情。我无条件迎合并满足你的愿望,用爱将你的可爱想法变成奇迹,为涅瑞欧,以及众多集聚你我苦难之人的心灵平添趣味。我在大伙面前举荐你演主神,除了因为你身上有我缺乏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你的灵魂里包含太多我自己也有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以我为原型写主神,自己却更适合来演祂的原因。
结果我的巧思,我的爱的表现,促使我在演出当天犯下了那个不可饶恕的罪孽。假如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完全被控制的,那我早就为编造此等低劣的谎言羞愤得自投尼罗河了。当你的嘴唇如晚春柳絮般碰到我的嘴唇时,一股奇异的力量推动了我的灵魂,让我将所学之事抛诸脑后,惟有口腹之欲被保留下来。我感到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