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九十年代初,南城有线电厂职工宿舍楼下,出现一辆白色桑塔纳。
扁平四方的硬通货停得霸道,鎏金落日掩盖灰尘和泛霉下水管道,四个轮子不仅是车,而是排场,是符号,是小巷的荣耀。
邻居路过都要高看两眼,心照不宣嗑瓜子,肯定是来接老杨家女儿的。
眼尖的纳闷,杨婉处的对象骑二八大杠,做什么营生能这么快鸟枪换炮?
等驾驶位里的人钻出来,街坊四邻才掩嘴调侃。
“噢,小姑娘换了个人。”
男人长得斯文,手里拎着七八个金色礼盒,打眼看都是稀罕海货,三步并两步越上台阶,约莫待了一杯茶时间折回来,身边多了杨婉。
傍晚的街景是青绿色,两人站在斑驳铁门外告别,男人上车,从小巷子挤挤杠杠擦出去。
杨婉刚要转身上楼,自行车架子磕倒在地发出“哐几”一声响,她停住脚,红色裙摆画个圈,对上满面愠怒的程余青。
朴素打扮,拎着牛皮公文包,封蜡边角泛白有几处磨损,上来就问:“你真要跟他走?”
杨婉一贯表情淡淡,艳丽颜色搭配素净皮肤毫不媚俗,独独衬得光彩照人,全然无视楼上看热闹的邻居。
彼时职工宿舍连廊一层五户,厨房全在过道,煤气罐边支炉子,炒菜无聊看天井,来往人情故事当幕布,上演被动参演的电视剧。
红裙女主角自然卷刘海在眉毛上方小一寸,眼睛又大又圆。知慕少艾的年纪,任谁看过都忘不了。
她说:“你家那头的事解决完了?”
程余青气势矮了半截,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要我说你就是赌气,根本没想明白。”
程余青父母是文化宫老人,谈不上达官显贵,经济条件和北城海产大佬自是没法儿比,可腰板挺得够直,说话间总有种官场的清高。
说杨婉没想清楚,海边那么潮湿,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南城人如何住得习惯。
这话更是刺人。
南城人把中央门看成一道线,关内太平盛世,关外又穷又乱。江边湿地滚地龙遍布,九零年代的汽车站扒手密布,防不胜防。
可是杨婉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七三四厂子弟有自己的小社会,更有自己的辉煌,那些说钱包大哥大在这片被偷走的,怎么不怪自己口袋没捂好。
程家人也认儿子找的对象漂亮,可惜和一帮搞艺术的混在一起,到底是下关人。
风言风语天仙攀上老领导儿子,齐大非偶,自由恋爱的风向变味儿,杨婉自视两耳不闻的人,只觉不该受这份委屈。
“你家是正经单位,不如老老实实回去和陶家结婚,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
“小婉,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
“那结婚你来我家住吗?我是不可能去和你父母住一起的。”
这话已然没退路,宿舍都是单室套,再加个大男人,腿都要抻不直呐。
程余青:“等明年我就能分房。”
杨婉莞尔回:“分在你爸妈隔壁,有什么区别。”
光是苗头出来,程家就撺掇着儿子叫杨婉换工作,少和那些社会油子混一起。
程余青闹不懂,“大家都这样,适应就好了。”
那时候还鲜少有商品房的概念,婚后与父母同住是常态,程余青爱杨婉的先锋洒脱,又被世俗常理桎梏。
“可我不愿意。”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职业亦当自由选择,不受尊重的日子,杨婉过不了。
“你是一点不肯付出。”程余青从来也不是好言好语的人。
“我是。”她毫不掩饰。
既然都很勉强,就是不适合,杨婉对感情拎得清,更不会为了男人改变自己。
看着眼前肩膀塌下去的男人,说不伤心难过是假的。他个子高,眉眼深邃,很是符合那代人对明星的审美。
在学校联谊会初见,自然是惊鸿一瞥红了耳朵尖。
恋爱的隐晦情绪和小皮鞋节奏飘荡在木地板,说他们不得善终的人和夸他们男才女貌的人都是同一批。
感情来得迅猛,黄得更是天崩地裂。
灶台白烟,煎炒油炸,流转在公共厨房的故事继续上演。
起锅烧油,程余青娶了门当户对的世交小女陶萍;
葱蒜爆香,杨婉收拾行李,搭上小轿车出发北城;
菜码烹炒,陶萍生了个儿子,眉眼模样继承了父母优点,模样白净;
装盘开席,海边传来消息,杨婉和孟聿津的女儿像画报里的洋娃娃,就是特别爱哭,整宿整宿要外婆哄着。
程渝出生的记忆,就在海边小城,风都是咸
的,她从小就坐在父亲店里,抓小拇指大的海米往嘴里塞。
见证着她父亲的店开满市场,又悄无声息逐一关掉。
那时候桑塔纳的宣传语是能陪你风花雪月,也能陪你东升再起。
简单一句话,经历过的才知道其实并不容易。
等上学有了男女意识,程渝问外婆,妈妈夹在画册里的照片怎么和爸爸长得不太像。
外婆刮她汗涔涔的鼻子,把一地塑料管星星收拾到玻璃瓶里,说那不是爸爸,是妈妈以前爱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啊?”她问。
“爱的轰轰烈烈,散的干干净净,听过就行,不许跟你爸啰嗦。”
程渝小朋友根本没听懂,只是后来反复想起,轰轰烈烈后面跟着的,大概率就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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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麻围巾垂在胸前,程渝踮脚张望,没有江阔身影。
节假日商场门口摆起市集,她顺着摊位闲逛,糖炒栗子比迟到的男朋友更懂得讨人欢心,通通裂开嘴冲她笑。
吃到第五颗,刚剥了壳的金黄果肉从她指尖消失了。
“等急了吧。”江阔顺手抹掉她嘴角一点碎屑。
“再不来一包都要吃光了。”
江阔哈哈笑,揶揄她:“秋天一到,整个南城的毛栗子都要遭殃。”
程渝哼哼,不光板栗,还有水菱角,这种带着硬壳儿,面坨坨粉糯糯的东西她都喜欢。
“吃多上火。”江阔接过程渝手里塑料袋,再把空出来的手腕拉进怀里,朝程渝视线望过去。
玻璃、陶瓷各式小玩意,老板正窝在里面串珠子。
他老远就看到程渝站在这个摊位前驻足,问她喜欢哪个。
程渝摇头解释:“没,等你来正好看看热闹。”
“我说呢,也没见你弄过这些。”
程渝掏出纸巾擦手,挽着他向商场大门迈。两人约好中秋回北城,提前来置办礼物。
进去直奔羊绒制品,江阔打趣儿说她没新意,年年买帽子。程渝坚持,“外婆最喜欢花里胡哨的帽子了。”
“时髦的老太太。”江阔点评道,“最近还跟小姐妹打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