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腾冲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奚粤正在洗澡。
热水不太够,淋在背上很快就散尽最后的温度,感觉不是很舒适。
铃声在耳边环绕,不绝于耳,她四处搜寻来源,却发现自己的熟悉的工位赫然出现在眼前。
奚粤的第一反应是抱住自己,天,我的衣服在哪里。
可是铃声音量越来越大。
她在寻找衣服和接电话之间陷入两难。与此同时,脑袋上的花洒忽然喷射出滚烫的水,猝不及防浇得她一激灵。
......醒了。
奚粤猛地一蹬腿,从梦境中抽身,不顾剧烈心跳,抓起手机把闹钟关掉,迅速点开通话记录,再三确认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通话记录空空如也,这才缓缓安心。
一个无比真实,无比诡异,但又有迹可循的噩梦。
万幸的是,也只是个噩梦。
来到云南的第三天,从世界逃离的第三天,仍然无事发生。
她的新世界很安静,无人打扰。
奚粤坐在床上大脑放空,缓了好一会儿,若不是回过神摸了摸脸,她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在笑。
......
不过耳边确实有花洒淋浴一般滴滴答答的水声。
奚粤起身穿拖鞋走到窗边,吱呀推开窗扇,果然,又下雨了,从二楼往下望,各家房檐都在滴水。
她想起昨晚睡前看完的旅行攻略,那博主说,来腾冲玩,主打就是一个野生,不要有计划,也不要太赶,要随心所欲,随遇而安。
她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了。
因为腾冲的天气!完完全全不讲道理!耍人玩儿一样的,上午还有太阳,可能中午就落雨,下午太阳再出来露个面挑逗你一下,傍晚就直接给你按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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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粤做不到完全随心所欲,无规划地自由行,昨天一整天把和顺古镇里感兴趣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图书馆,中天寺,还有美术馆。按照计划,今天该去古镇外面转转,可清早的雨把她计划打乱了。
饶是这样也不能呆在房间虚耗时间。
奚粤还是决定出门。
特产店门口摆了个小摊,卖雨衣雨伞,奚粤挑了一把透明长杆的雨伞,十块钱一把,很单薄,但够应急。而且走出来之后发现,其实雨不大,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雾,雨丝太细太密,蒙蒙的糊了一层,伸手在空中没什么感觉,摸一把衣服,手心里就湿了一片。
奚粤撑着伞按着导航慢慢走。
这条路靠近古镇边缘,边上有小块的田地,还临一条浅浅的河。
她隔着老远看见那河里有黑咕隆咚的东西,站住了仔细瞧,那黑东西整个都浸在水里,水面上就剩一块漆黑的背,还有两只角——哦,是一头牛。
奚粤驻足的时间有点长了,直到身后有人喊:“妹妹!”
隔了几秒又喊:“阿表妹!”
“oi!美女!”
奚粤终于回头,看到一辆电动摩托停在离她不远处,把伞往上抬一抬,露出来一颗戴着鸭舌帽的脑袋,还有一颗闪亮亮的耳钉。
今天换了粉色。
她指着河面,问骑摩托的人:“它为什么呆在水里?”
苗誉峰顺着手指方向望过去,看到那只正在水里凉快的水牛,不懂这是什么问题:“它......喜欢呆在水里?”
奚粤面露担心:“它的鼻子也在水里,不会憋死吗?还是它已经死了?”
苗誉峰小声嘀咕了一句:“你怕是着菌闹着了。”
然后双手离开车把,身子后仰,抱胸看着奚粤,模样拽拽:“哎,你别管它了......你要去哪?”
奚粤把伞又往上抬了抬:“我想去山上的古树群看看。”
“上车。”
奚粤迟疑了。
主要是觉得不熟。
苗誉峰伸出一只手,按了下车把,嘀嘀催促:“走嘛不走?”
奚粤太怕麻烦人了,问他:“你顺路吗?”
苗誉峰没说话,但那表情就像是觉得奚粤磨磨蹭蹭。
“前面路不好走,你穿的这鞋......”
奚粤出来这趟就只带了两双鞋。
前两天一直穿的是一双浅灰色白边的运动鞋,怪她,昨晚看那运动鞋面上的泥点子不顺眼,把鞋给刷了,现在看这天气,给它一周都干不了,今天没办法,就穿了另一双,想着可能会拍照才塞进行李箱里的、配裙子才好看的平底小皮鞋。
导航显示距离古树群还有两点几公里。
雨还在洋洋洒洒,没完没了。
奚粤仔细回想了下这鞋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然后收了伞,走过来。
苗誉峰马上坐直了身体,重新启动车子,可奚粤却在摩托车旁边停下了,眼睛盯着摩托车后座上的雨水。
“哦,等下。”
很强,只能说很强,只见苗誉峰撑着车把,两条腿落地,跨站着,然后使劲儿向后,坐在后座,屁股从后往前这么一挪,雨水就被蹭得干干净净。
“好了,上来吧。”
奚粤简直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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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都是沿河和田地走的,一条直线。
不过正如苗誉峰所说,因为下雨,泥土都被冲到路上来,步行确实不容易。
苗誉峰骑车不能打伞,也没穿雨衣,车子一路前行,奚粤在后座被挡着,身上倒是淋不到多少雨,但她还是把透明雨伞撑开了,顶到苗誉峰脑袋上。
“不要,挡路,”苗誉峰抬手就把雨伞给掀了,“我戴帽子了。”
奚粤没办法,只能把雨伞尽量抬高,能遮一点是一点,另一只手的食指拇指揪着苗誉峰的衣角角:“那个......我有个问题。”
苗誉峰哼着一首抖音热曲:“问嘛。”
奚粤斟酌开口:“你们这里,不管年纪,都叫妹妹吗?”
第几次了?
她刚来到和顺的第一晚,照着民宿号码打过去,电话那边未曾谋面只闻声的盛宇也张口便这样喊她。
苗誉峰“啊”了一声,反应了一会儿奚粤的问题:“就......随便叫的啊,你们女的不也是姐妹集美的......就是个称呼嘛。”
奚粤觉得这就是方言及地域文化的区别,有些地方不论年龄,喊姐喊哥才算尊重。
她问骑摩托的人:“你今年多大?”
苗誉峰:“十八。”
奚粤:“......”
......作孽啊,让一十八小伙喊她妹妹。
奚粤忽然特别想笑,揪着苗誉峰的衣角,扥了扥:“你不上学了吗?”
苗誉峰特自然:“逃学嘛。”
“店长是你姐姐?”
“对啊。”
“她年纪也不大吧?”
“逃婚嘛。”
奚粤还以为是讲笑话。
苗誉峰回头看她一眼:“哪个跟你开玩笑?”
所以是离家出走二人组?
奚粤眉头挑起。
人就是这样,总是回对与自己处在同样处境的人心生亲近。
苗誉峰自顾自地往下说,说他和堂姐苗晓惠从小就亲,苗晓惠先跑出来上班,一开始没想告诉他,是他死缠烂打撒泼打滚,终于紧随其后地出来了。又说自己的家乡,是奚粤没有听过的地方。
“我姐和她妈,就是我大妈,开了个小店卖米线,就在前面,生意好得很。”
苗誉峰说,大妈查出来病,可能不太好,苗晓惠当机立断,要带着妈妈去昆明,去成都。
奚粤理了一下话茬,总觉得不对劲儿:“你不是说你姐姐是逃婚?”
那为什么还跟妈妈在一起?有带着妈妈逃婚的吗?
苗誉峰叹了口气,风把叹息吹过来,奚粤一愣,还以为听错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懂。”
小孩儿哥故作深沉呢。
她又问:“那你呢?这么小就离开家上班,不委屈?”
苗誉峰非常不能理解这话:“哪个讲呢?委屈什么,又没人欺负我。”
顿了下,他又说:“在家也是没意思,跳脚米线吃够了。”
奚粤不明白:“跳脚米线?什么意思?不好吃?”
苗誉峰忽然乐了一声:“跳脚米线就是......哎呀,好吃的很,你有机会可以尝一哈。”
奚粤是完完全全听不明白,但探头看一眼苗誉峰侧脸表情,直觉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她想起苗晓惠其人,跟苗誉峰说:“你姐姐,人很好。”
苗誉峰立即切了一声:“哪里好?泼妇。”
奚粤说:“热心肠。”
就刚刚出门前,她给“春在云南”的微信号发了消息。起因是她想找一个百花岭或高黎贡山的徒步团,去各个平台搜索,得到的建议是找本地的民宿或饭店老板,他们一般都有向导资源,拼团也更快。
她先是问了澜萍奶奶,老人家显然不了解这些。盛宇不在和顺。那就剩下“春在云南”了。
“我姐给你找团了?”
“没有。她让我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奚粤幻想苗晓惠的语气,笑了,觉得有点好玩,“她性格真直爽。”
苗誉峰耸耸肩:“你之前没有徒步过吧?纯新手?最近雨水多,你上山一不小心就会唰————滑到山底下。”
还自带音效。
奚粤笑:“我觉得我倒也不会蠢笨至此。”
苗誉峰又切了一声。
“你现在就是要去你姐姐家的米线店?”奚粤看着面前马上要拐弯的上山路。
“对,迟肖哥知道我大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和我姐平时忙完饭店的事,有空就回米线店帮帮忙。”
迟肖。
奚粤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摩托车继续向前,拐角处带起冰凉的水珠,溅在奚粤的脚腕上,触感强烈。
车轮在路上溅起一道笔直的水痕,清清亮亮的。
她想起那张让人记忆蛮深刻的脸,问苗誉峰:“你们老板,年纪应该也不大。”
苗誉峰想了一想:“比我大。”
废话。
奚粤翻了翻眼睛。
“二十七?二十八?没到三十岁吧。”苗誉峰又说,“不是特别老。”
哈!
三十岁!特别老!
奚粤张开嘴,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气声,瞪大了眼睛盯着苗誉峰呲毛的后脑勺。这孩子是欠社会教育了。
“他也不是本地人吧?”
“唔,不是,不记得是他爸还是他妈,家里做餐饮做很大,就把这些店交给他嘛,天生的有钱人。”苗誉峰这会儿语气有一点酸溜溜。
奚粤听出来了,于是顺着他说:“投胎是门技术活。”
“对嘛。”
“但是他能把家里交给他的生意做下去,也一定是有点能耐的,你说是吧?”
“唔,也是。我姐姐也说,说迟肖哥是真有本事的,智商高,情商更高。”
奚粤笑了一声。
“哦,你说到你姐姐,她性格直爽,所以你肯定从小到大受她压迫,是不是?”
“靠!她从来不讲理!”苗誉峰一下子激动了,又开始说起方言,加上上坡路摩托加速,他需要大声喊才盖得住噪音,“算了!我疯了噶,和个女人讲啥子道理。”
奚粤憋着笑,又说:“但是呢,她当了店长,就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