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灯火主
李厘是被嗅觉唤醒。
鼻腔里萦绕着一股清冽而复杂的香气。
不是尤金情热期信息素的香气,也不是单一的某种花香或果香。
是复合型的香气,混杂了柠檬草的酸爽、姜黄的温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椰奶甜润,它们被水汽调和,如同一条无形的河流,使人没顶沉没,逐渐浸透口鼻肌理。
李厘缓慢睁开眼。
头顶并非东三区布满冷凝水锈迹的金属管道,而是材质粗糙而富有肌理的木顶。
光线来自垂挂在她视野侧上方的一簇簇藤编笼,它们内部仿佛有液体在流动,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将房间笼罩在一片静谧微明之中。
实际上里面是专门培育,经过驯养的一种发光蜉蝣,李厘能听见它们的翅膀拍动时发出的沙沙轻响。
李厘确定水道中她曾听到的沙沙声,就是它们发出的声音。
她的身下则是一张低矮的、由柔韧藤条编织成的矮榻,铺着厚实而暖燥,带着植物清香的垫褥。
身上盖着一块异常柔软的毯子,动作间毯子与肌肤接触,能感觉到细微的、仿佛活物般的温度。
李厘攥着毯子的一角,扯到眼前,仔细研究它的成分。
似乎是用哀恸绒纤维混合了发光菌丝编织而成,其表面有极其微弱的、随呼吸微微明灭的生物光。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编织技法,不由啧啧称奇。
然后警觉起来,陌生环境中,她似乎有些过于放松。
这不像她,为什么?
李厘缓缓转动视线,她身处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
除了床榻,只有一张由木头手作打磨成的小几,上面放着一只陶碗。
碗内盛着清水,水面倒映着蜉蝣藤笼的微光,粼粼闪烁。
空气湿润而温暖,这里只有纯净的水汽,混合着那令人心安神宁的香料气息。
是香料对人产生的影响,有镇定作用。李厘确定。
她动了动手指,确认身体并无大碍。
那种被麻醉针击中后的麻痹感已彻底消失。
她轻轻坐起身,绒毯从肩头滑落,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衣服。
衣料轻盈,右衽交领,和她过去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截然不同。
柔软而收身,上衫下裙,上衣短小,动作间甚至会微微露出小腹。
李厘先是摸了摸脖子,其后双手捂住肚子:“?”
透过一道由打磨光滑的贝类和细小晶石串起的帘幕,她能看到外室的情景。
那里同样笼罩在静谧的光线里。
一个白衣青年背对着她,坐在一张低矮的案几前。
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衣料看似和李厘身上的材质相同。背对着她的姿态放松,却并不松垮。
青年面前的案几上,一只造型古朴的香炉里竖着一只线香,正袅袅升起一缕青烟。
那复杂的香气正是源于此。
线香燃烧得很慢,烟线笔直而纤细,如同一条通往未知之境的接引小径。
青年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苏醒,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香、这光、这满室的水汽与宁静融为一体。
只有线香燃烧顶端的一点暗红,证明时间的流逝。
室外传来流水潺潺声,夹杂着断断续续,遥远而失真的像是旧纪年磁带播放的旋律片段,如同背景白噪音。
李厘轻轻吸了口气,这里无疑是“流萤集”。她认出来了。
这样的空间地貌,服饰风格,她有些印象,曾经来过几次,为了打听姐姐的消息。
只是,与她记忆中为了交换情报而匆匆来去的那个流萤集不同,这个房间……过于安宁美好了,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她不会是被绑架,被人贩子卖到这里了吧?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接客?
背对她的人会不会下一瞬就跳起来,因为她打算使用武力反抗,招呼几个打手,轮番揍她一顿?
李厘掀开绒毯,赤足踩上微凉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走出几步,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裙裾放量窄小,即便在侧方留有开口,在她习惯性迈开大步时仍旧几乎将她绊倒。
拨开那串贝类与晶石交织的帘幕,珠子相互碰撞发出轻灵的宛如风铃的脆响。
青年并未被这一动静惊扰,即便这空间过分安静,声响异常清晰。
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坐姿,仿佛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
他是黑头发的。
李厘第一眼就已发现。但是自她醒来,他并没有任何动作,让她忍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李厘一步步靠近,视线牢牢锁定在他的背影上,防备他突然暴起。
绕到了案几的侧前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一张出乎她意料的脸。
并非她想象中的帮派打手的凶悍,也非某些常来流萤集消遣的飞地代理人居高临下的油腻。
他的皮肤和她一样,显出穴居的苍白,但并不病态,反而透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五官轮廓干净,眉宇舒展,鼻梁挺直。
他闭着眼,长而密的黑色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
整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带着沉静气质,像是湍急污浊的暗流中,意外沉淀下的一颗温润卵石。
但李厘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能在这片法外之地拥有一个安宁角落的人,绝不可能简单。
她的目光落在这人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其中一只手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极轻地随着那远处飘来的旋律,在膝盖上敲打着节拍。
这是从没工作过的一双手,李厘确定。
就在李厘打量他的时候,青年浓密的黑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李厘一时间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
眼型是好看的,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天然的无害感。但瞳仁的颜色极深,近乎纯黑,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欲将周围的光线全都吸进去。
连她自己的瞳色对照于他,颜色都显得浅了一些。
他的目光落在李厘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敌意,也没有常见的对陌生女性,尤其是身处此地的女性,可能带有的狎昵或怜悯。
李厘能从他的瞳仁中,清楚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醒了。”
他开口,声音与他周身的气质相符,清冽如同敲击玉磬,在这充满水汽与香料的空气中缓缓荡开。
李厘一下便听出来,这是在船只靠岸时,她被蒙眼再次麻醉前听见的那个声音。
李厘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瞳仁里的自己不悦地抿了抿唇。
李厘直接质问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抓我来这里?你和赫尔蓝是什么关系?”顿了顿,追问尤金去向,“和我在一起的人呢?”
李厘在靠岸时听见那首民间小调,她确认是赫尔蓝曾经用口琴吹奏过的那首。
她和尤金又是在赫尔蓝指明的区域遇袭。
李厘不得不怀疑,一切事情皆是由赫尔蓝而起。
想起赫尔蓝含着笑意,弯起如月牙的琥珀色狐眼,李厘微微捏了捏拳头。
“我叫邬玉。”青年只回答了一个问题,然后就闭上嘴,和李厘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