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冬尽春来
秦睿笑盈盈拉过徐景谦:“阿谦看好了,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老御医齐焕,治妇人死一个、治孕母死一双的千金圣手。当年阿瑗在娘胎好好的,这老东西几副安神药下去、娘就彻夜难眠腹痛难耐,这老东西硬说阿瑗已经活不成了、大人还能保一保,一副药喝得娘大出血,险些一尸两命。”
徐景谦脸皮涨红、义愤填膺道:“人命关天,这样草菅人命的庸医,居然还在御医署,岂不贻害无穷?对了,你来这驿站又想害谁?”
齐焕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颤声回:“微臣奉今上之命,为长公主殿下请平安脉。”
秦睿“噗呲”笑起来:“为昭宁请平安脉?好笑,昭宁放着蕤姨不求,用得着舍近求远找你齐焕请脉?”
“阿娘常说医者不自医,故而我家公主这脉象、的确只有外人来请。”
笑声由远至近,兄弟俩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踏着风霜飞雪款款走来,身穿石青狐裘、手握水墨烟雨油纸伞,衣裳和伞暗沉素雅,却宛如一株清艳的白山茶,漂亮得近乎妖异。
秦睿眉目透出一抹惊艳,直着眼喃喃:“从前怎没发觉,也是贵气养人,这么仔细瞧过去,这风致……昭宁确实好眼光。”
徐景谦忙垂首躬身:“鄞哥哥好。”
“这孩子读书读傻了,叫姐夫”,秦睿大喇喇走过去,“狸奴,你来得正好,程大监上了年纪、这舟车劳顿的,还不快请进去暖和一下?阿谦,跟姐夫一起陪大监喝茶。”
程内官一直安静地袖手在旁,听到此处客气地拱了拱手:“老奴着急回京复命、不敢耽延片刻,恐拂逆秦指挥好意。”
秦睿回首瞅瞅他们坐的青蓬牛车,抬眉一笑:“您老人家也太拘泥礼数,这车布单薄、恐冻得您老寒腿犯了,晚辈出京时多牵了几匹健马替换,您老若不嫌弃,回去时候套四匹马,由晚辈同车护送,如何?”
齐焕见程内官意动,慌得抖如筛糠,忙悄悄往程内官身后缩。程内官瞄了他一眼:“陛下心系长公主殿下安康,命老奴回京之后,带齐大人直入养居殿禀告。”
“晚辈自有分寸,必让他留得喉舌禀报”,秦睿满脸了然,想了想又妥协道,“必叫他面上瞧不出伤痕,免得污了今上眼睛。”
齐焕听这活爹不紧不慢商议将自己揍到什么地步,吓得快哭出来,不断摇头,忽觉下裳湿淋淋一热……
“天寒地冻的,秦指挥省着些气力如何?”萧鄞不动声色往前一步,含笑看向齐焕,“微臣惦念新妇,大监若就此携御医别过,微臣难免惴惴,劳齐大人坐下喝口茶,将公主脉象叙说一番。”
秦睿蹙眉正欲搭话,萧鄞已笑盈盈将齐焕和程内官往里请,又道:“天寒地冻,秦指挥和徐丞不如同饮薄酒,暖暖身子?”
“你们喝尽兴些,我就不去了”,秦睿思索片刻,冷笑着横了一眼齐焕,“今晚算你运气好,老实点,脉象是怎样就怎样说,今上都知道、我这幼弟最是实诚,由他做个见证,若敢添油加醋或阳奉阴违,只祈祷将来别落到我手上。”
齐焕被他这一番吓唬,只恨不敢将孟书瑶说得欢蹦乱跳,哪还敢添油加醋,感激地瞅着萧鄞:“驸马过虑,公主不过寒疾未愈,气血十分、不……是有些、有点虚弱……”
“这倒像真话,娘年关里刚念叨过”,秦睿思索片刻,回身去卸马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咕哝,“可巧娘得了半斤雪山野虫草,托我追快些送到,这玩意儿用法刁钻、需当面叮嘱,狸奴,昭宁歇下了没?”
萧鄞垂眸一顿,笑容不变:“我出来迎客时还未,不过外男面见长公主这规程,我可不敢替殿下做主。”
“懂,需先向嬷嬷递帖、转呈公主贴身女官申请”,秦睿了然一笑,转向程内官,“昭宁体恤府上嬷嬷年老、允其不必冒雪跟随,程大监最是守礼,此行必有随行嬷嬷,可否借晚辈一用?”
程内官笑容一僵。
他此行主打个措手不及,怎会带嬷嬷一道道走规程?这大不敬行径自不敢让人知晓,忙道:“秦指挥与殿下血脉至亲,此为殿下家事,只要驸马无异议,倒也没必要拘这个礼。”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里走,身后门房的屋梁上,西洲长舒腰身、揉了几下僵麻的腿:“咱们得跑快些,别教秦指挥发现公子身边少了两个人。”
南风直接大喇喇跳下地:“你啊……除了主司刑讼那群,哪个权贵会认真留意两名长随,公子身边随便换谁都不会发现。”
霜降轻声问:“首领,咱们回去?”
“替公主望风”,初一沉声道,“秦指挥定是有要紧事告诉公主,这事很隐秘、且必不能从他口中泄漏,否则不会绕那么大圈子、还欲擒故纵找程内侍借嬷嬷。”
霜降:“照这样看,秦睿压根不似传言那般莽撞,当初怎就打断继父两条腿?”
初一本跳在前方,身形一顿停下来,意味深长道:“有时,某些驸马为讨好新的当权者,会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恶事,譬如虐待政敌的族人,哪怕对方只是无辜幼童。”
霜降猛然抬头:“徐景谦,徐太后的徐。”
初一笑笑:“公主高贵与否,只看最上头那人想如何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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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支灯烛,一扇纱屏,隔开两侧叙旧的血亲。
“一别八年,瑶瑶已长到需要隔着帘子才能说几句话的年纪”,秦睿随意打开木盒,空荡荡的盒底似无数模糊的岁月,“总想起小时候,你抱着书箱在重华宫那棵海棠树下跑,一箱子破书宝贝得像眼珠子,重得背都弯了、也不让旁人碰上一碰。”
“那是祖母和姑姑辛苦寻到的残卷,孤本,好容易才借来看看”,孟书瑶垂眉笑笑,“后来,其中几卷随我出质翊国,在长流川的江水里泡烂了。”
“爹过世的时候我还小,是徐叔叔把我和阿瑗拉扯大,说句不孝的话,当年我总以为一家人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秦睿将木盒抛开,“就像我当年武敬太后永远如日中天,自小受她爱重的你、长大后会变成另一位梅花宰相。”
“今上有诏,牝鸡不得司晨,表兄莫再出此戏言”,孟书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笑靥如初,“风天雪地的,表兄跑这驿站作甚?”
秦睿声音柔和了些:“送阿谦出公差。”
孟书瑶:“养了许多年,阿谦身子还这么差?”
“不到七岁就骨折过三次、大冬天掉过两次水,有命活到现在都算老天慈悲”,秦睿不明意味地笑笑,“说起来,阿谦先天也弱了些,娘刚跟徐叔父成婚的时候,生阿瑗落下的旧疾还没痊愈,宫里就一遍遍派人来替她请脉、调理。”
孟书瑶淡淡道:“上头荣宠谁家,就急着赐谁家王族血脉,只不过生儿育女的事,总得咱们这些公主、郡主、县主来完成罢了。”
“若能一直荣宠倒好,或是从身上掉出来那块肉能塞回去也成”,秦睿苦笑了一下,“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朝堂啊……瑶瑶,有时候回头看前面二十多年,恐怖荒诞得一场噩梦。”
孟书瑶静了一瞬:“睿哥,咱们熬过来了,就算是噩梦也已经醒了。”
秦睿垂眸轻笑一声,看向外堂茶室:“瑶瑶,可我有时总觉着,咱们熬醒一场噩梦,又掉进了另一场。”
孟书瑶目光一凝,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