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雷雅从苏尔梅特的眼中读到了与自己一致的假设。但不止于此。
从她开始把乔格那看似不符合物理学和生物学原理的触手，和黑板上那个在数学上不可能成立的微型黑洞公式联系起来的那一刻，苏尔梅特的表情和眼神就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外露。
而他的心跳几乎和乔格、罗夏，还有她，一样剧烈。
“精彩。”苏尔梅特给出一句简短的点评，他的脸上毫无笑容，这似是真心夹带讽刺的双关。
尤其，半裸的乔格慢慢转回身，正捡起地毯上的衬衣，沉静地穿上。
罗夏已然从最初的震撼中回神，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板，嘴巴不自觉地快速动了起来，“是的，是的……另一个自由度！这样一来，乔格1号疾速的身躯膨胀，冰狼的双形态、失踪的特殊器官和低温场，还有那些隐藏的、无法被常规手段测出的变异基因……全都能解释通了！”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卖力地戳着黑板，“这的确是个微型黑洞，难怪这里要用到超弦理论……”
雷雅的思绪飞速运转。
超弦理论的核心思想，是将所有基本粒子看作微观“宇宙之弦”的不同振动模式，它是一个尝试统一所有基本力的“万有理论”候选者。
而它的后续发展M理论，为了在数学上自洽，预言了宇宙拥有11个时空维度（10个空间维度+1个时间维度）。
雷雅的目光扫过黑板上的一组特定张量公式，这就是描述弦振动模式的基础。正是这个，让乔格的触手有了去处，也让这个微型黑洞的公式有了从别处窃取质量的可能！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凝思。
天才少年激动的自言自语忽又停止，闪亮的蓝眸落到了他父亲先前关注的另一组公式上。
落地钟长长的钟摆晃动了几十次，房间里寂静无声。
“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连氢原子都不会有。没有氢原子就不可能有恒星，更不可能产生生命。”乔格的声音蓦地响起，中断了静寂。
他说出了罗夏的困惑，也就是先前让罗幕博士陷入疯狂的那个逻辑。
“这显而易见，这显而易见。”罗夏连连点头，他的情绪彻底稳定了下来。
换句话说，假使真的有一个纯粹的四维空间宇宙，从三维空间的物理学推断，那里将是一片虚无，绝不会演化出生命。
“但那个自由度是真实存在的。”苏尔梅特理性地强调。他第一次见到乔格的触手，就是在吞加海军基地的办公室里直接交手。
乔格神色淡淡。这件事，没有人比他更有体会。对他而言，并非理论，而是如同呼吸般真实的生理本能。
雷雅对此的理解……她在深海的“意识空间”里，甚至“亲眼看到了”那个由无数光点构成的超几何体网格……
外面传来轻微的被厚重墙体过滤的脚步声。
雷雅与乔格、苏尔梅特迅速眼神交流，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没错。但这就意味着，所有变异生物体的本质，是他们的身体结构中，尤其是遗传物质里，包含了第四个维度的片段！”罗夏的语气不知是亢奋还是绝望，“很可能就不存在什么开放平台的钥匙。因为我们基准人类的身体是纯粹的三维造物，根本无法写入四维的编码！与非的一切研究……可能全是徒劳。”他两手抓头，头发被他抓得乱七八糟，他猛地指着黑板，向苏尔梅特发出最终的质问，“这些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些才是源头！”
“这是苏尔默留下的。”
一个沉稳而清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罗幕博士推开木门，走进办公室，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物理学家穿着一身熨帖的灰格子羊毛西装，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面容苍老，深棕色的眼睛恢复了理智。“苏尔特尔的母亲。”他说着，用眼神询问苏尔梅特。
苏尔梅特考虑了两秒，眼睛从雷雅脸上一瞥而过。他没有反对。但他背过身去，凝望窗外的林海雪原。
罗幕这才缓缓开口，将一段尘封的往事揭开。
“三十年前，这里还不是疗养院，而是科技新贵安德.林克买下的奢华庄园。我和我的妻子，姜睿博士，受邀来到这里，第一次见到了神秘的苏尔默。现在想起来，她像是空间本身泛起一道涟漪，就那么凭空出现在了初夏的迷雾森林里。”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们一开始以为她是托尔山迷路的乡村姑娘。但岂料她无所不知，从我的领域理论物理，到姜睿的领域神经科学，再到林克的人工智能。她甚至能指出我们各自研究中最前沿的，尚未公开的理论漏洞。”
“安德为她着迷，我和姜睿，则为她那超越时代，超越我们想象极限的智慧所震撼。我们以为她会改变世界，但在几天几夜的深入谈话后，她却要求我们发誓，绝不将她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她就此隐居在黑森林里。”
“直到十年后，我们才再次受她邀请来到这里。那时，苏尔特尔已经七岁。在那次谈话中，苏尔默没有再谈物理，而是向姜睿展示了一些……东西。”
罗幕的眼睛变得无限地悲伤。
“姜睿是神经科学家，她毕生都在研究意识的物质基础。但苏尔默可能以某种方式向她证明了……意识和心智可以被轻易地入侵和复制，就像编辑一段代码。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姜睿在这里已有崩溃迹象，她回到青港后就自杀了。”
罗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想逃离父亲话语中的深渊。
母亲去世时，他只有两岁，姐姐也才十一岁。
他想到了父亲精神出现问题之前的最后一项研究，想到了姐姐的实验，想到了乔格1号复制了乔格的部分记忆……
对于雷雅而言，这一段同样极为重要。
一方面，她能真实地感受到罗幕与罗夏的悲伤，另一方面，她的大脑被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理性占据。
雷雅同时联系两条通道——
她对他们说：[苏尔默比我们在量子通道里的权限更高。]
这直接关系到为什么她每一次濒死都能“下载”0号的记忆。
长窗边的苏尔梅特稍稍转动下巴，[是。我不喜欢你和另一个人谈论我的母亲。]
另一个人回复：[显然。但他妈妈究竟是什么东西？]
乔格问这个问题，多么啼笑皆非。
但事实是，虽然他的存在已经足够神奇了，苏尔默的存在却更为扑朔迷离。
“至于我……”罗幕自嘲地笑了笑，“我带着恐惧和疑惑，写了《创造自己》。那本书里所有关于路径一和二的猜想，都源于苏尔默当年的只言片语。我以为那只是理论推演，是遥远的未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面写满公式的黑板，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十三年前，苏尔默去世。我本以为天才早早陨落……要是她的孩子能继承她的天赋，要是我能当她的孩子的老师，也是我能为这个世界做的一点贡献，姜睿也会希望看到这个。但苏尔特尔……”
苏尔梅特伫立在窗边，没有回头。玻璃上的光摇晃出缄默的影子。
罗夏低着头。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他重返过一次黑森林，姐姐拒绝前来。
那年，罗夏七岁，在黑森林，他第一次见到了苏尔特尔、海因烈.荣克和尤兰达公主，但他没有见到苏尔默。父亲也没有见到。
罗幕对着学生的背影说：“你十八岁，把我带回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些理论和公式。我才明白，苏尔默当年对我说的，不是猜想，不是理论……而是说明书。”
物理大师的身体因为回忆而抖动，他指着黑板，看向罗夏，眼睛逐渐被绝望占据：
“但如果……如果四维空间存在能投影到三维的生命结构，那个宇宙的图景会是什么样？我依然无法理解，这些公式依然是说不通的，说不通的啊……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连氢原子都不会有。在遵循立方反比定律的四维空间里，连氢原子都不会有……”
罗幕一阵嘟囔，但他没有发疯，只是整个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疲惫地坐到了沙发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雷雅专注地观察着老迈的物理大师。
《创造自己》这本书是罗幕在受到巨大启发和惊吓后，用自己三维的科学语言，对一种无法理解的四维可能性进行的“翻译”和“预测”。
而当他最终看到斑驳的红砖墙，他的认知系统彻底崩溃了。
罗幕空洞的眼神原本没有聚焦，但他的视线在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时，忽然与一双年轻的灰眸相触。
雷雅立刻在罗幕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混杂着极致恐惧与病态好奇的惊恐。
她心中一紧，带着歉意试图转开目光，可已经来不及……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罗幕指着陌生的女孩嚷嚷道，又机械地看了眼高大的乔格。
他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房间里除了罗夏和苏尔特尔，还有两个不该存在的变量。
但他忽视掉乔格，只不断地质问雷雅：“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雷雅早已看出，罗幕博士哪怕是清醒的时候，对外界这些年的发展也一无所知，包括女儿罗与非的研究，也包括最近几天整个世界的天翻地覆。
罗夏连忙过去劝慰，“爸爸，她是雷雅，是姐姐的学生……”
“不对！”罗幕的声音尖利得如同玻璃划过金属，“几个小时前，苏尔特尔亲口说你制造出了微型黑洞！”
他奋力甩开罗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面部狰狞地拽住雷雅的胳膊，“我没有疯！我没有疯！我都记得！你解释！你解释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的眼神和苏尔默那么像？！里面都是一片虚无！！你们都是魔鬼……”
罗幕的手指并非单纯地抓握，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扶木。
雷雅即刻用眼神制止了行动中的乔格。
她没有感受到疼痛。
罗幕的劲很大，罗夏根本拿突然发疯的爸爸没有办法。
但在经过了身体强化的雷雅面前，这都不算什么。
而房间另一端的苏尔梅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他严肃地盯着那疯狂的一角，似乎在深思老师的疯言疯语。
雷雅垂眸，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只瘦长但充满力量的手，然后用自己的手，轻柔又决绝地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她的动作很慢，“罗幕博士，”声音平静，“您累了，休息一会儿。”
“你们先出去吧，我陪陪他。”罗夏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歉意，但那双深蓝的眼睛蓦地盯住雷雅，“我爸爸就算是这样，也从来不撒谎，你造出了微型黑洞？”
“有需要叫我们。”雷雅往后退了两步，没有正面回答罗夏的问题。
“嗯。”罗夏没再追问，把父亲搀回沙发。
罗幕仍旧在指着雷雅的方向，吐着“虚无”、“悖论”、“魔鬼”之类破碎的话语……
“爸爸，她不是苏尔默，她是雷雅。”罗夏用哄小孩的语气哄罗幕，“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三人和乌诺一起离开办公室，落地钟在他们身后报时。
木门关上，廊道里阴冷而漫长，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机器人不时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母亲的事，你都知道了。”苏尔梅特的声音穿透沉寂，“你该给出等价交换了。”
“我会的。但现在不行。”这是雷雅早已想好的答复。
苏尔梅特深深看了她一眼，与乌诺向室外走去。
隔了一段距离。
雷雅听到那个孤独的背影问：
[我没有指控你，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设，有没有可能……她来自你来自的地方？]
雷雅几乎要失笑，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莞尔。
苏尔默若是地球生命，且不谈她理应把诺贝尔的所有自然科学奖项拿到手软，地球文明最少领先雷雅所在的时代几个世纪……
乔格站在一旁，静静等待那条通道关闭。
[绝无可能。]
雷雅给出了确定无疑的回答。
那个孤独的背影停顿了一瞬，便继续往前走去。他的步伐坚定而决绝，一如雷雅在那幅油画上看到的他母亲眼中那种一往无前的进攻意志。
不久，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打破了疗养院凝固般的死寂。
声音起初像是远方的雷鸣，但很快变得愈发清晰和具有压迫感，最终化为巨大的撕裂空气的咆哮。
很快，又远去。
雷雅和乔格沿着蜿蜒的螺旋楼梯，在偌大的疗养院里挑选卧室。
有一个房间很宽敞，陈设古典而奢华，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气味。
一切都一尘不染，却也毫无生气。
雷雅没有作声，但乔格一眼看出她选定了这间。
他细致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极其自然地选择了紧邻的另一间。
雷雅正要关门，身后传来了乔格的声音。
“雷雅。”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
这一路，他们默契地选择沉默。
但雷雅也有预感，乔格有话想告诉她。
乔格并未走近，而是倚在对面的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走廊的阴影里。
只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专注地凝视着她。
“那天晚上，你不记得的那天晚上……你说你在矩阵的虚拟现实里找到了些东西，也许可以解释我的触手从何而来，去了哪里。但你知道，我当时没法想别的。”
雷雅脑中快闪过那些激烈缠绵的片段……
那是0号最后的记忆。
然而，她留下了制造反物质微型冲击炮的空白，制造微型黑洞的空白……
留下了平行宇宙的另一个她穿越前三天的空白……
雷雅在大理石柱的模糊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以及，罗幕口中的“虚无”。
但这真的是她的眼睛吗？
回过头来想，当她请乔格脱掉衣服时，当她轻抚他的脊背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战栗时，当她在另一条记忆线上回顾他们七岁的初遇时……
是否是0号那根深蒂固的记忆，正在通过这副大脑里亿万个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