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淡极生艳
离帝京三十里外有一座山,山里常年会萦绕着一层浓雾,外边瞧不见里面。
这山叫碧落山,山底下有个小村子,也跟着叫碧落村。
若是想见到这里的村民,大概要去流经碧落山脚下的碧落河边。
运气好的话,阳光明媚的日子,会见到沿着一条河岸清一色有妇人坐着闲聊干活,她们或者打水,或者浣衣。运气不好也会有一两个妇人分散坐开洗菜。
淙淙流水从山巅化了的雪上流淌下来的时候,皂角也荡开了沫,在水波间一起一伏。
这日天气实在不算得上好,阴阴的,还刮着初春特有的蒙蒙的雨气。一个妇人在河边择菜,抬手抹了一把鬓角的雨丝,不经意地移目,随后惊疑地抬眼。
她的跟前多了一位小夫人。
这小夫人穿着很是素净,但布料上有细腻矜贵的纹路配着暗纹在之间浮动,月牙白的衫是越看越价值不菲。
妇人将手甩了两下,往衣上蹭了蹭擦干,站起来,扶好自己鬓角散落的湿发,不想显出狼狈。
碧落山是离帝京风景最好的一座山头,这些时节也快到了山花开放时,帝京中的贵人们也该来此地踏春了。
妇人将面前的小夫人归为他们当中的一类,她试探地问这位看似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知这位贵人有什么事?”
问之前妇人还是心怀忐忑,毕竟那些贵人向来自持身份,一般都是派小厮婢女过来问路问食,今日头一遭见着了愿意自降身价来问他们话的。
而一反常态的是,这个小夫人竟然看样子比这妇人还稍显局促,似乎不大好意思,一来二去之间,与妇人对上视线时候,倒是红了脸,微微用手掩面轻咳了一声。
然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簪递给那妇人,“你……可以告诉我周小二家在何处?”
妇人前一秒瞧见小夫人这副扭扭捏捏的做派,以为是那些贵爷们的哪位外边的小妾进不了门,心下生了鄙夷。
但手中这簪实在是成色极好,她推辞几下,拗不住小夫人一直往她手里塞,便接住了。
可是当听见这小夫人在问周小二,不由吃了一惊,当即神色复杂,眼神都带着怜悯,去重新审视这小夫人。
她默了一会儿,才指着路,开口对小夫人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小桥,往左拐,再一直走,走到最里边,瞧见门口有一颗柳就是周小二家的。”
小夫人有些羞怯地应下,款款踏步走上前,对着这妇人行了一礼,刚准备离去时,被那妇人突然叫住。
妇人越想越不敢置信,终是问出心中疑点。
“贵人是周小二家的谁?”
小夫人闻言,低垂着目,语气有些落寞地道:“一位故亲。”
笑话,周小二早就死了快十年了,哪里来的故亲?
除非……
妇人再去细瞧那小夫人出落的相貌和柔弱的身姿。不免联想到早年的周小二可是让碧落村里头每个人都眼红的人物,顶着克父克母的命,去帝京白手起家干了一番大事,卖红薯卖地攀上了高枝,还出人头地娶了娇滴滴的娘子。
唯独命不好,好不容易干出了一番事,在十里八乡都名声鹊起,不出三年却身染重疾,死了。尸体还是一直跟在他身边打下手的刘三蛋拉回来埋的。
而自始至终,周小二传闻中的娇滴滴娘子都没有露过面。
妇人越想越觉得都对上了,拍了一拍手,热络上前,握住小夫人的腕,一上手都是滑腻腻的缎子,不免又多盯着这小夫人几眼。
她瞧出来这周小二家的似乎是个容易拿捏的,又多问了一句:“周小二与我们还是远房的亲戚,如何说来我们也是亲戚。我姓倪,村里人都叫我倪二娘,妹子瞧着比我小一些,妹子姓什么?”
小夫人银白的衫衬得容颜跌丽,偏生一副怯懦懦的眼睛乱转溜,不安极了,破坏这一层美感。
美人要美便要静,不然游个鱼飞个雁都被转溜的眼给吓走了,该如何沉?如何落?
小夫人咬着唇,春水目里波光粼粼,似乎再问下去便要哭出来。
“我,我姓云……”
当那妇人又连着说了几句拉近关系的话,实在看到眼前人梨花带雨快被吓死了的样,才摆了摆手,一放开就看见小夫人释如重负般快步走。
倪二娘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这周小二家的娘们胆子也太小了些。
……
碧落村最近出了一件大事,死了多年的周小二家的婆娘回来了!
碧落村里给周小二家的婆娘起了一个外号,小夫人。
这小夫人,菩萨一般深居简出,爱穿白袍子,白得鲜亮,白得扎眼,那缎子一看就是南方运过来的,这人一看就是帝京中娇生惯养的人物。
这小夫人,总是会在傍晚时候提着篮上街买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配上那身素净的衣,活像个为周小二守寡的。
只是怎么不见当年周小二死的时候他的婆娘回来,如今都过去五六年,坟上那草比人都高了,才回到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从帝京中回来的刘三蛋向村人透露,这婆娘是改嫁又被做了弃妇,无路可去,才逃到他们这里来做周小二的寡妇!
呔!当真是个黑心肝的婆娘!
一时村里将这位小夫人的事迹传得有头有眼,十里八乡都人也都知晓了这事。
传得连碧落山间学堂中的小学子们都知晓了。
这学堂有个高雅的名,叫泊学,办学堂的是个年轻的夫子,姓杜。这位杜夫子可大有来头,传闻是皇学中某位王孙大臣的伴读,还曾亲见过天子圣颜。
后来回到了碧落村,在山中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办起了学堂。专门教一些寒门子弟,近几年来因着出了不少的学士,引得百八十里的百姓都想将孩子往泊学里送。
泊学里,最富的是地主家的小女儿,叫王淡艳。生得花容月貌,丰腴有致,远远瞧上去像朵枝头绽放的月季,有让人欢喜的相貌。
可是这姑娘的性子并不如她的相貌一般好,王淡艳是个暴脾气,时常会踩着泊学中被坐得油光发黑的木凳在那破口大骂。
泊学中的男男女女都不喜欢她,但奈何人王淡艳有个地主的爹,无可奈何。
这厢对比下来,你要问谁是这里最富有的?泊学里头的学子可能会翻个白眼,不理你。
可你要是问谁是这里头最穷的?
他们会伸出手指头,指着总是坐在角落里全身上下灰扑扑的少年。
那,就那个,他叫饮行,姓啥我们也不知道,是个野种而且命也不好,七岁被人收养,不出三年就克死了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别说人,连只狗都被他克死了。原因不详,整天像个鬼一样爱坐在那处。
性子古怪又沉闷,十个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明明这么穷,还不说话装作傲气!
偏偏,杜夫子尤为喜欢这个饮行。连饮行这个名都是杜夫子起的,因而常常打不得,骂不得,气得其他学子牙痒痒。
但是,这不妨碍这群小少年对这个古怪的饮行加以嘲讽。
他们问饮行:“你不是就住在碧落村么?你可曾见过那个……夫人?”
他们想说寡妇,又想秉持着自己是个清正的读书人,不愿说出那个词,书生和寡妇一联系起来,哪怕从口而出,都会玷污了自己是个书生这个矜贵的身份。
随即他们见到,当他们问完,这个叫饮行的少年睁着黑漆漆的眼,看他们,他瞳孔很黑很大,像漩涡一样会将人吸进去,然后卷起滔天的浪寂静地拍在那岸壁上。
随即又恢复平静。
“没有。”
前头的王淡艳听到了,没回头,但心里在想。
骗人,明明收养他的那家人就在周小二家的隔壁,饮行日日都回去。一个低低矮矮破破烂烂的小土墙隔开两家而已,怎么会见不到,她都见过那寡妇。
王淡艳嘴里发出浅淡嘲笑的冷哼,她一向如此,也很高傲,人家的爹给了她高傲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