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死而逢春
她躲避麻杆锋利叶片的肩膀慢了半拍,脸被叶子刮了道血口子。
疼。
她脚步匆匆,步伐比之前更凌乱。
定是……定是朝廷发现他们偷偷种地,来拿人的……
妇人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她看不清前路,依照感觉,凭着本能,胡乱地向前跑着。
野麻消失,蒿草丛越来越少。
跑过荒凉地,爬上野山坡,下了陡峭坎,妇人嘴里灌了好多的风。
她打着冷颤,喘着粗气,又一次往上重搂,止怀中孩子往下滑落。
明明是最热的夏日里,她心如冰封。
照军欺压民众,残暴无情,他们发现她家中的藏粮,定会一一洗抢,烧毁屋舍。她和女儿回不去了,再次流离失所……
比这痛苦的是,这次她没了丈夫。
女奴无主,在这无树无木掩盖的大路上,在这坦荡无倚的人世间,但凡有人看上她,她便会被牵走,被套走,被拐走。
她将与孩子分离。
从此没有自由,没有灵魂。
她会被折磨,被消耗,在劳作中死去。
越是思索,妇人蜡黄微黑的粗糙脸上愈是平静。
她缓缓垂头,想再看看自己孩子的模样,视线如愿与一双明亮干净的黑瞳相碰。
一直趴在她怀里的乖女儿,她秀眉皱着,小嘴紧闭。
她的女儿长得像一朵小花,面庞柔和,五官秀气,总是让人怜惜让人喜悦。
那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清澈透亮,比她见过的任何山泉都干净。
只是此刻,早熟的,含着热雾。
这样漂亮,稚气,心软的小女奴谁不想拥有?
失去了大人的庇护,她将独自流浪,遇到不好的人家……
她不敢想……
“砰!”妇人脚软,控制不住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虐心的场景仅仅是一闪而过,便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妇人狼狈地跪摔在满是碎石黄土的山路上。
没有任何缓冲动作,她左腿膝盖磕上了岩尖,破了个大口,鲜血顺着小腿蜿蜒流淌。
裤腿很快湿透,但伤口上的疼,比不上心脏处的疼。
妇人无力,妇人无可奈何。
她瘫坐在地,抱紧女童,力度之大,几乎将孩子揉进心口。
她嘶吼“安奴啊——”
“我命苦的儿啊……呜呜……”
想到逃出去后,她们要面对的结局,彻骨的悲疼袭遍全身。妇人满面泪水,放声痛哭。“呜呜呜呜呜……”
“轰隆隆、轰隆隆……”战马声越来越近。
妇人肩膀,手臂发抖的幅度却渐渐小了下来。
她还有力气,但她不跑了。
她心如死灰,她想,与其让安奴被人夺走,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各自经历折磨死去,还不如让女儿死在自己的怀里。
至少她走得温暖。
母亲一向红润的嘴唇毫无血色,眼泪一滴滴地涌出来,将她的肩膀都打湿了,安奴从未见过娘亲这样伤心。安奴害怕极了,她眼里的水珠也开始不受控制,大颗大颗滚落。
安奴伸出小手去抹妇人脸上的泪,滚烫的水液却越来越多,打湿了她的手心手背顺着袖口流进了她的手腕。
安奴手足无措,声音细弱,学着母亲的动作,轻轻拍抚妇人的背脊:“娘亲乖,是不是摔疼了,娘亲不哭,是安奴太重了,是安奴没用。”
“安奴自己可以走……”说完要挣扎着下地。
妇人听得这话,泪水愈发汹涌,她被菜汁染污的手指捧住女童的脸,快速在女童额头留下一个吻。
妇人摇头,她抱紧孩子,她声音低哑,语气软得能滴水:“不,娘亲不疼,娘亲的安奴,不是累赘……”
“是娘亲的心肝。”
“是娘亲不好,是娘没用。”
“娘这辈子害得安奴吃不饱穿不暖,娘命不好,安奴乖,安奴听话,安奴来世别投胎在娘肚里了……”
“呜呜呜……不,娘亲…”妇人怀里的女童拼命摇头,她泪意彻底决堤,哇哇大哭。
女童的脸埋进妇人的胸口,她紧紧环抱住妇人的腰,声音抽搐,说出的话坚定得让人心疼:“娘亲是最好的娘亲……”
“安奴永远都要和娘亲在一起。”
“安奴不苦。”
“安奴有衣穿,安奴有娘疼。”
“娘看,安奴还有红薯。”
“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近到几乎下一瞬间便会高高扬蹄,踩碎她们的脊背。
“哒哒……”
妇人充耳不闻,依旧抱着孩子坐在地上。
呆呆愣愣,吓傻了一般。
可细看,她脸上全是决绝。
妇人一心赴死,她紧牙关,手臂紧紧环着怀中幼小的躯体。
慢慢地,她跪直了身子。
她迎着风。
一动不动地静候着马蹄踏身或利箭穿膛。
“吁~”马儿在耳边嘶鸣,马蹄声戛然而止。
落在她后背的不是利箭。
是一只温柔的手。
虞昭月于心不忍。
掌下的背脊硌手,这插着木头簪子母女俩好瘦好瘦。
难怪最初军中人人不满她的主意。
虞昭月不过沉思片刻,她周围多了几千流民。
他们破衣烂鞋,身形瘦弱佝偻,皆是被照军押回来的。
他们黝黑凹陷的脸上满是惶恐。慌张之后,也如那跪地妇人一样静下来。
他们心如死水,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一天,被发现,被重罚。
只是这次来的人不是官府,是军队。
呵,照军啊。
等待他们的是比重税更恶劣的掠夺、绞杀。
现场一片死寂。
等待死亡的过程,风都停了。
“哎,各位听我说……”静得像被冻住了一般的大地上,突然响起了一道明快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朗朗然、中气十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如清泉落石,又如击鼓响亮。
黄土山路上,虞昭月两脚分立而站,一手叉腰,一手持着花朵形状的扩音铜器,她运足气力:“栾敌来犯,杀我子民,占我疆土!”
“太子殿下奉诏西征,大勇大谋,短短两月,我们不光收复了浮花城、羽岚城。还将那栾敌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现下我等来到这宁平县,是为追击栾敌,再接再厉,击敌退金!”
“退金铃,复河山、收诸城!”
虞昭月这番康昂话,将一些男人的血气唤回来了。
他们胸腔鼓鼓,眼底逐渐兴奋,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等待下文。
虞昭月声音更加动听。
“只是将士粮草匮乏……”
不待流民做出反应,她立马提高声音:“今倡百姓捐输,以济军需!”
“开荒之民,若愿将所产粮米上缴,以交粮量为据,量给土地亩数,减免其应缴赋税!”
“分地免税!”
分地免税,死而逢生!
难以言表的喜悦冲击内心,流民们个个面红耳赤。
他们满脸通红,双目炯炯,他们不敢相信。
他们不敢去瞧各位重甲的黑面将军,皆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