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来得真快
诏狱通道湿寒阴暗,光和热与此处毫无关联,两人穿过一间间牢房,近日收押的人犯皆蜷在角落里,看见聂未晨走过,更是往阴影深处缩。
燕十带着几个校尉,冷眼扫过牢房,紧跟着两人踏上出口通道的石阶,脚步声带着血气,回响在阴寒之中。
聂未晨在踏出暗门的一瞬踉跄了一下,他强行稳住,只是牵着梁若鸢的手猝然一紧,指尖冰寒和滚烫交织,有些微微发颤。
梁若鸢察觉不对,反手扶助他的手臂,心头一紧:“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在天光下显得愈加惨白,额角细密的冷汗凝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下颚滑落。
“无妨……”他屏着气,硬是吐出了两个字,带出明显的喘息,“……先回去。”
他试图维持常态,甩开她的手想自己走,眼前天地却猛地摆动,整个人晃了一下。
牵机引的毒性似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又许是冰窖里的寒气……或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此刻彻底反扑,来势汹汹。
燕十脸色一变,推开梁若鸢刚要上前,聂未晨冷眼扫过,制止了他。
若有人看见他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很快会有人杀上门来……
梁若鸢上前抱住他,转身将他带到墙边,伪作他将她按在墙上的情状,低声喝道:“备车!回府!快!”
燕十领会,厉声下令:“锦衣卫办事!清道!封锁街巷出口!任何人不得靠近!”他看了看两人,神色愈加凝重,转身奔向门外,去安排车马。
檐下暂时只剩下他们两人,日光将梁若鸢环在他背后的手照得烧灼,石墙的冰寒穿透了她背后的衣料,聂未晨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他额头滚烫,抵在她颈窝里,呼吸喷在她衣领中,急促而灼热,她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剧烈而不规律的跳动,肌肉因着身上疼痛而痉挛。
“撑住……”她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一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他撑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后颈,手心触到他皮肤上的湿凉和内里透出的高热,“车马很快就到,燕十已经去安排了。”
他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压抑的痛哼,那毒性似在他体内点了一把冰寒交织的妖火,冷和热在他体内四处冲撞,每一瞬流动都带来剧痛,试图碾碎他所有的意志。
燕十快步跑回,低促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声传来:“大人,车备好了,外面街道已清空。”
梁若鸢深吸了口气,将他撑起些许:“去找一个酒坛来。”
“有。”燕十毫不迟疑,跑到拐角处,拎来了施刑用的酒坛,“洗过了,没毒。”
梁若鸢一把接过,提在手里,半扶半抱,搀着聂未晨快步往外走。
聂未晨脸色苍白,眼神已然涣散,他在昏迷的边缘强行保持着清醒,勉强调整步伐,不让自己完全倒下去。
马车停在诏狱侧门僻静处,梁若鸢和燕十一同将他推挪进车厢里,梁若鸢将酒坛子从窗口砸了出去。
燕十在车夫身旁坐下,厉声道:“大人喝多了,快回府,走暗巷!”
车厢内,聂未晨倒向座榻,身体蜷缩起来,颤抖中,牙关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彻骨的冷似从骨髓中渗出,可他皮肤上的温度却烫得吓人。
梁若鸢坐在他身边,扯了自己身上外裳盖在他身上,将他双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冷……好冷……”他闭着眼,无意识地呢喃,声音虚弱破碎,往她身边缩。
梁若鸢将他撑起,让他倚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似在哄个孩子:“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巷落灯昏人稀,听见马车的声音,零星人影急急回避,探着头看这离奇出现的车架疾驰而过,颠簸中,聂未晨开始呓语,口中字句模糊混乱。
“……火……别过来……”
“井……冷……嬷嬷……”
疼痛令他不断喘息,有噩梦缠上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懂那是什么……很冷……火很大……
梁若鸢侧耳去听,双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目光投向窗外,窗上纱帐帘子轻轻飘动,灰黑墙壁时隐时现,她眉心微微蹙紧,眼神一点点锐利起来。
他在说什么?什么……嬷嬷?
马车驶入府邸东侧街巷,停在后院侧门外,梁若鸢未等车停,拉开门让燕十帮忙将他背下车去。
车夫刚勒马,燕十已将聂未晨背起,他们将他送进房中,门外侍女急急跟来,梁若鸢将她们阻下:“都退下,除了燕千户,任何人不得擅入此院!”她一面跑到后厨取来热水和烈酒,一面对府中下人喝令。
她回到房中,燕十便退了出来,他将房门关紧,又唤来几个锦衣卫守在房间各处门窗附近,几个校尉穿上臂弩,轻轻一跃,落在房顶上。
房中灯火朦胧,梁若鸢将灯架移近床边,光影描出他脸上轮廓,细汗在他额角、颈侧、喉前,闪闪发亮,他脸色苍白,眉头皱着,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胸口剧烈的起伏,双手攥紧了身下绒毯。
梁若鸢拧干帕子,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脖颈,将他衣襟解开,确定那些伤口没有再裂开,她松了口气,用烈酒浸过软布,将他胸前冷汗擦去。
冷酒擦过他滚烫的皮肤,引了他一身战栗,他侧过身去,整个人蜷缩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松开的衣袍在他细微混乱的挣扎中凌乱散开,他身上时而紧绷如弓,时而痉挛不止,梁若鸢扔下手中湿布,勉强按住他,看着他身上隐约可见的旧伤疤痕在灯火下若隐若现。
许久,他渐渐昏睡过去,眉头紧锁,呼吸依旧不稳,但至少不再颤抖和呓语,梁若鸢一点点松开他,指尖轻触他的眉心,一下下轻抚:“你在胡说什么?”
她将锦被盖在他身上,把他稍微转过来:“外面的人若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定要笑疯了。”
天色渐暗,诏狱外,各官府之中,不同衣色的杂役丫鬟出没在与自己身上衣着不匹配的府宅角门附近。
入夜前,聂未晨醉酒,罪臣之女梁氏协同亲卫护送回府一事已在各级官员之间传遍。
朱厚照“暂卸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令其于府中静养思过”的旨意,似蝴蝶飞鸟般通过官驿明发,顷刻传遍了京城各方势力的案头。
旨意措辞含糊,未言明时限,只道“静养思过”,这其中的腾挪空间,引得无数人揣测纷纭。
章仲启手捧账簿,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听过家仆送来的消息,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他眼睛始终盯着账簿,思绪却已飞向聂府后宅里卧病养伤的那个人。
是圣眷犹在,朱厚照权衡之后暂时的冷处理?还是他言行越界,如今便是失宠坠落的开端?
无人能笃定,只是锦衣卫这只庞然大物,如今确实暂且失了一颗最锋利的獠牙。
聂府门外,以往各方探子的踪迹一夜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
聂未晨昏迷了整整一夜,梁若鸢在旁照料,用尽了手头能用的解毒缓和之药,又以内力一遍遍疏导他体内乱窜的毒血,直至天光微亮,他体内冰火交织的剧烈冲撞才渐渐平息。
梁若鸢揉了揉眉心,开门吩咐下人去熬了清粥备着。
又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院墙外,树影摇曳,过于安静。
聂未晨说得对,陛下让他“钝”,却没让他死。
那些以为猛虎病危便可欺近的豺狼,恐怕打错了算盘。
午后,聂未晨睁开眼,眸中短暂的迷茫倾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