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乌夜啼(六)
京城永华湖的莲花开得正胜,莲叶宽阔,遮盖近半的湖面。
自从回裴府,裴兰瑛便常来宋府寻宋玉音,今日随裴今尘来宋府,待向宋文述问好,她就拉着宋玉音出了府,跑到永华湖边小亭下。
宋玉音拨开折扇,为两人送风,“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今日天晴,莲花都开得盛。”
风掠过垂在她脖颈旁的姜黄细带,她不由得扭头,刚好瞧见亭下湖水缓缓拍向岸边。
湖水又深且清。
裴兰瑛撑膝,双手托起下巴,衣袖薄纱滑落,露出一截如瓷白净的腕。正值夏日,她身上衣物也单薄些。
“这几日大雨,哥哥总让我待在府上,哪儿也不准去。”
宋玉音听出她话语里的轻微怨怼,忍不住笑,“你这样,总让我想起你以前的样子。”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自裴兰瑛成婚,甚至是从她今年回京,宋玉音总觉得她比以往更成熟了些。可她说不上来,更说不清有哪里不同。
裴兰瑛扭头,“为什么?”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裴兰瑛诧异,心里更涌起一层难以言喻的失落,“这样不好吗?”
宋玉音将扇子放在腿上,摇着头朝她扬唇,“你什么样子都好,只是我总发觉你不开心,像是心里堵着似的。”
“是因为他吗?”
她索性直言。
裴兰瑛凝着被风吹得晃荡的裙角云纱,没有吱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宋玉音说,解释自己的恐惧忧虑所在。宋玉音挑起之前,她以为自己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
隔着沉默,宋玉音抬手轻拍她的肩头,想让她好受些。
“等到明年,我会与他和离。”
想到这儿,裴兰瑛心里莫名舒畅些。
宋玉音怔住,哪怕几人自幼相识,可这是裴兰瑛与霍凌秋的事,她不好多言。
“这样也好。”
有时,撇开所有的情分,置身事外的人看得比身处其间的人更明晰,只是余下的话,她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裴今尘在阅微斋待不久,萧鉴良就乘着马车,行至宋府。
自从靖元帝遇刺一事传出,裴今尘常能在陛下身侧看见他。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显现异于旁人的敏性与聪慧,而比起其他皇子,他更心思细腻,行事体贴细致。
或许是身为太子,靖元帝对他便更严厉,即便许多事他做得很好,却总能被靖元帝挑出错漏,免不了训斥与责罚,只是这些时日,情况更盛,陛下甚至会在早朝百官跟前斥责他。
朝臣皆知靖元帝因处置行刺者一事心情欠佳,可萧鉴良到底是十三岁的孩子,无端受斥责着实让人揪心。
不等萧鉴良进来,裴今尘已提先离开椅子,随后朝他行礼。
萧鉴良伸手扶他,“老师府上,裴翰林不必行礼了。”
他正要折身离开不打搅宋文述讲学,萧鉴良却叫住他,“裴翰林就留在这儿吧。”
斋内敞亮,日光洒落在地。
裴今尘在一旁听了一个时辰,时不时能说上一两句。而萧鉴良有惑,有时会先问他,他也能够解释一二。
“老师。”
萧鉴良凝着杯盏平静的水面,思虑一会儿,终于再开口:“文士所言道义,武士亦要从吗?”
裴今尘蓦地抬头,静静去听他余下的话。
“人行于世,礼义道德束之,圣贤书教我不可背信,不可弃义,不可不顾苍生黎民。饥年人相食,荒年人行窃,或可以未加礼义释之。但疆场之上挥刀见血,以命相搏,亦要从道义吗?”
裴今尘喉咙发紧,看见宋文述在一旁冷静喝茶,又听萧鉴良继续说。
“身处绝境的将死之人,还能想起道义?若要苟且偷生,行众恶之举,也算背信弃义吗?”
这一下,裴今尘不得不凝神。萧鉴良虽不将话说到底,却已是面对一层窗户纸的事,他所言太过尖锐,裴今尘着实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宋文述放下杯盏,神色依旧如常。
“殿下。”
萧鉴良因这一称呼猛地收回神思,他是太子啊。他垂首握拳,浑身被一层恐惧裹起。
“舍生忘死,确为大义。苟且偷生,不能算是不义。”
他这一句,回答了萧鉴良所问。
“只是人行于世,各有其道。律法军队,皆是国器。”
人世大多是残酷的,萧鉴良虽尚且年幼,可身为储君,合该知道这个道理,甚至要比寻常人想得更通透些。
萧鉴良抿唇,额头已沁上一层薄薄的冷汗,“老师,学生明白了。”
宋文述抬目看他,暗暗舒一口气。
比起靖元帝,萧鉴良更像先皇后,他聪慧,许多事一点就明,而他仁爱细腻,有时臣子做错事,他甚至会在靖元帝面前为人求情,自然得到许多官员喜爱。只是这份仁能保他,亦能害他,更是会成为被人揪住的软肋。
为储君之师,宋文述不能任由他傻傻地乱来,他必须要在这一条帝王之道上推他一把,甚至是要逼他。
“面对叛者,殿下如何决断?”
裴今尘虽面色平静,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能多言,静静地坐于一旁,怀着忐忑听萧鉴良回答。
斋内寂静,几人各怀心事。
萧鉴良垂眸,稚嫩的面庞落上一层微不可察的纠结与痛意。
许久,他才动唇,“杀之。”
裴今尘心紧了紧,手心湿润在衣袍上留下明显痕迹。
他的回答无可争议,甚至是处置叛者的最优抉择。
宋文述继续发问:“那个女子,又该如何处置?”
所有的道理凝在真实的事上时,才会显得更为真切具体,五年前的冯四安如此,如今的女子亦是。
即便他们各怀苦衷,可萧鉴良不能念着他们的苦衷,更不能为他们开脱丝毫。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错了,那一句“人行于世,各有其道”将他牢牢锢在他生来便在的路上,让他背脊发寒。
“杀之。”
说完这两字,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被拨开。他挽袖,摊开一只手,“学生错了。”
他露出掌心垂首领罚。
宋文述拿起戒尺。
竹制的戒尺宽扁,裴今尘与霍凌秋都曾受过,一棍下去立马见红,掌心又刺又辣,而留下的青几日才能消去。
“老师。”
裴今尘拧眉,想为他求情。他今日在殿上已被靖元帝斥责,此时再罚,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萧鉴良制止,“裴翰林,这罚是我该受也必须受的。”
“啪”的一声,他掌心留下一道刺目的红。
萧鉴良蹙眉,喉间挤出一声痛呼,几棍下去,他整只手都在发抖。
裴今尘记得这戒尺打人究竟有多疼,比起他记忆里,宋文述这次似乎更用力些。
足足十五棍,宋文述才放下戒尺。
“回宫后,每日书写不少于两个时辰。打在右手,殿下每次写字都该记着。这样的妄言往后绝不能在陛下跟前说,殿下就将它打碎了咽在肚里,总有一日会忘掉。”
萧鉴良颤颤收回手,几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