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斥责
自那日御花园小聚后,苏轻帆与周映雪便时常寻些由头,劝宁令仪出殿走动。
或是言说御马监新进了几匹温驯的西域良驹,或是提及宫中某处花圃春色正好。
宁令仪知她们心意,偶尔也从善如流,暂离那堆积如山的案牍,略舒筋骨。
这日傍晚,霞光尚存,苏轻帆竟说动了她微服出宫,去领略一番京城夜市的烟火气。
“陛下整日困于宫墙之内,也该看看这京城百姓是如何过活的。”苏轻帆一边为宁令仪系上一件寻常的月白披风,一边轻声道,“听闻西市新开了家胡人酒肆,炙羊肉甚是地道。”
宁令仪被她言语勾起了些许兴致,笑道:“也罢,便依你一回,只是莫要惊动旁人。”
三人只带了数名精干侍卫,悄无声息地自侧门出了宫。
尚未走出宫前御街,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
“陛下!苏大人!周大人!真巧,这是往何处去?”
宁令仪回头,只见沈清砚与农子石二人一前一后赶来,沈清砚面带恰到好处的讶异欣喜,农子石则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脚步迈得比平日快了些。
宁令仪心下莞尔,这“偶遇”也太过刻意了些。
她尚未开口,沈清砚已拱手道:“臣与农相正欲往西市方向,查阅一处官署修缮事宜,不想竟遇上了陛下,真是机缘巧合。”
农子石在一旁闷声附和:“确是顺路。”
宁令仪看着这两位重臣,一个风度翩翩,一个质朴刚健,此刻却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争宠”心思,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既然顺路,便一同走吧。”她淡淡道,算是默许了这场心照不宣的邂逅。
华灯初上,京城夜市渐渐喧嚣起来。
酒旗招展,食肆飘香,各色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一派太平繁华景象。
宁令仪置身于这滚滚红尘中,看着身旁百姓或匆忙或悠闲的身影,听着那充满生命力的嘈杂,连日来的疲惫真的被冲淡了几分。
行至一处颇为气派的酒楼前,但见宾客盈门,香气四溢。
沈清砚适时上前一步,含笑道:“陛下,走了这许久,想必也乏了。此间酒楼乃京城老字号,菜品尚可,不如由臣做东,请陛下与诸位尝尝鲜,稍作歇息?”
他话音刚落,农子石却如同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只拿眼瞧着那酒楼招牌,仿佛在研究其上漆工的优劣。
苏轻帆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农相,沈相都开口了,您怎的毫无表示?莫非是舍不得那几两俸禄银子?”
农子石闻言,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地捋了捋胡须,声音洪亮:“苏大人此言差矣。非是老夫吝啬,实乃俸禄有限,需用在刀刃上。沈相既如此热心,慷慨解囊,老夫便代陛下,先行谢过沈相美意了!”
说罢,竟真的对着沈清砚拱了拱手。
苏轻帆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宁令仪看着农子石那副“我的钱要办大事,你的钱不用白不用”的坦荡模样,再看沈清砚那瞬间有些僵住的嘴角,也不禁莞尔。
沈清砚深吸一口气,瞥了农子石一眼,面上却还得维持着风度:“农相……真是深明大义。能为陛下效力,是臣等的福分。”
说罢,转身便去安排雅间席面,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憋闷。
一行人用过膳,继续在夜市中闲逛。
灯火阑珊处,宁令仪眼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老字号酒坊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酒壶,那身影不是王敬之王首辅又是谁?只是他行迹有些鬼祟,不时四下张望。
太医屡次叮嘱王相年事已高,需静养戒酒,宁令仪前两日还听他义正辞严地劝谏自己要保重龙体,莫要劳神过度……
没想到转头就在这里逮个正着。
王敬之显然也看见了他们这一行人,老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就想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转身欲溜。
“王相!”
宁令仪岂能让他跑了,立刻扬声唤道,同时给苏轻帆几人递了个眼色。
苏轻帆、周映雪会意,快步上前,笑吟吟地拦住了王敬之的去路,沈清砚和农子石也围了上来,将老首辅堵在了中间。
王敬之无奈,只得转过身,讪讪地行礼:“老臣参见陛下。真是……真是巧啊。”
宁令仪走到他面前,学着他平日劝谏自己的语气,慢悠悠地念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之重,当效法先贤,颐养精神,葆全龙体,切莫过于劳神,致损天和。王相,这话,听着可耳熟?”
王敬之老脸更红,胡子都翘了起来,支吾道:“这个老臣……老臣只是……”
“只是什么?”宁令仪眼中笑意愈深,“只是年老无所求,唯好这杯中物,是不是?”
王敬之被说中心事,又是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简直无地自容,只得连连告饶:“陛下恕罪,老臣知错了,再不敢了……”
宁令仪见他窘迫,心中大乐,却故意板起脸,伸手一把将他紧攥在手里的酒壶夺了过来,掂了掂,果然是一壶上好的梨花春。
“知错便好。”宁令仪将酒壶递给身后的侍卫,正色道,“我还需要王相辅佐,看着这万里江山呢。这酒,就没收了。来人,送王相回府,好生将养,没有太医允许,不许再沾酒!”
王敬之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美酒飞了,心疼得直抽抽,却又无可奈何,被侍卫护送着往回走时,那背影别提多萧索了。
据说第二日,王首辅便称病告假,连早朝都没上,显然是气得不轻。
宁令仪闻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还是命内侍监挑了几坛宫中珍藏的御酒,悄悄给王府送了去,才算平息了这位老臣的“怨气”。
经此一闹,几人游兴更浓。
说起当年北伐旧事,感慨万千,不知不觉竟信步走到了潘灏将军府邸附近,潘家世代将门,府邸虽不奢华,却自有一股沉肃气象。
既是到了门口,自然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一行人信步而至,潘灏闻讯急忙出迎,将陛下与诸位重臣请入府中,步入厅堂,只见府内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庄重肃穆。
几名仆役正在轻声布置,香烛、素果等物已备在一旁,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檀香的气息。
宁令仪目光扫过,心下顿时了然,温声问道:“潘将军,府上这是在准备清明祭扫之事?”
潘灏神色一黯,恭敬回道:“陛下明鉴,末将正预备着过两日便去墓前祭拜。”
宁令仪见他提及亡父,眉宇间隐有悲戚,便柔声宽慰道:“潘老将军忠烈为国,朝廷与我从未忘怀。今年清明,我会下旨,着礼部代为祭奠,以彰其功,慰其英灵。”
潘灏闻言,深深一揖,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末将……代先父,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