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读小说网
《栖梧雪》

151. 莲华长明

重云荫翳,无星无月。

妙法寺内,莲华塔下。

一场冰雹过后,落叶满地。一老僧手持笤帚,正不紧不慢地洒扫。

小和尚常知起夜,揉着惺忪睡眼,猛然看见这位举国敬仰的护国法师竟在深夜亲自打扫庭院,顿时睡意全无,慌忙上前欲接过笤帚:

“慧海师叔!怎敢劳烦您做这些?交给弟子就好!”

慧海转过身,温和一笑:“无妨。晚斋多用了一些,正好借此消食。”

常知心中困惑,只得关切道:“今年冬日来得早,夜里寒气重,师叔您多保重身体。”

慧海含笑点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远处白塔,嘱咐道:“常知,天干物燥,你去塔顶点点长明灯的数目,务必仔细检查,别让鼠类啃坏了。”

常知一愣,随即应道:“啊……弟子遵命。”

他挠着头去开塔门的锁,心里直犯嘀咕——师叔莫非是年纪大了没睡安稳,夜里魇着了?那长明灯……几个时辰前锁塔时才清点过呀?

但既然是师叔的吩咐,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攀上旋梯。

天寒地冻,木阶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不知哪里的窗棂被风掠过,“砰”的一声轻响,惊得常知脚步更快了些。

他口中默念“佛祖保佑”,不敢再多想,埋头向塔顶走去。

……

宝铎静滞,却因一抹掠过的紫影,微微颤动。这颤动尚不足以令其鸣响,却清晰地昭示了曾有访客。

夜来足尖轻点,落在妙法寺后殿高翘的檐角上,身上犹带着一缕烛香。檐下寒风不绝,宝铎却纹丝不动。紫衣随风飘散,遮住了三分夜色。

她仰首远望,浓云四合,隐有风雪欲来之势,想来帝都落雪之期不远矣。

“帝都初雪之时,静待佳音。”

桃花寨中叶染衣的话语犹在耳畔,而今她却无法践约。

林间唯有断续鸟鸣应和着远处僧众的诵经声。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病死忧患,

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她想起初遇景之之时,便是在这妙法寺。

那时她刚从问剑山庄败退而归。从小陪伴的师兄死了,传授她武功的大师父也死了。她拼着半条命,不惜以废人之躯修炼毒功去挑战的“问剑”,最终只换来对方轻蔑的一瞥。

她几乎付出了一切,换来的仅仅是“十七剑”的评价。

心如死灰,她决意遁入空门,青灯古佛,只为赎罪,寻求解脱。

那夜亦如今宵,她白衣素缟,跪于佛塔之巅,青灯之下。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修行夜。不料有人趁夜叩门,手持经卷相询:

“夤夜叨扰,姑娘见谅。可否向姑娘讨杯水饮?”

夜来蹙眉,只道对方寻错了地方。

那人却笑道:“未曾找错。听说此处有位女施主,名叫江湄……既江又湄,岂非讨‘水’?”

夜来只觉此人言语孟浪,暗藏机锋,心下厌烦。若在往昔,剑已出鞘。然此乃佛门净地,须守清规。她强压怒意,闭目诵经,不再理会。

那人却走近,在她身侧静立良久。

她心中暗惊:眼前分明是妙法金佛,此人既不参拜,眼中亦无半分虔诚,倒似在端详一件精巧器物。

于是夜来暗下决心,若对方妄动,便将其掷出塔外,免污净土。

寸寸寒霜自她身下悄然蔓延。

那人却不惧,反笑道:“妙哉!原来非是静水,竟是寒冰——今日方知何为‘佛口蛇心’。”

“……?”夜来自然不解。

那人解释:“有人日日于妙法寺听禅,实则难舍因缘业果,岂非空具佛口?有人在此焚香诵经,心中却盘算如何伤人,岂非暗藏蛇心?”

夜来冷笑出声:“公子此言差矣。小女子从未自诩佛口。若遇歹人,还能坐以待毙,才是效仿佛祖割肉饲鹰,入了大境界……却不知公子夤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对方亦笑。

“无事。方才听慧真住持提及塔顶有位女施主清修,嘱我避嫌。然我心中好奇,想着究竟是怎样的因缘,能让一个姑娘家于此佛门重地,甘受清寂。故特来一探。”

夜来怒极反笑,应道:“姑娘家又如何?佛门之下,众生平等,何分僧俗?莫说我,便是当今天子,于金佛之前亦无分别。”

她观其衣饰华贵,知是贵人,虽不愿冲撞,更恐麻烦,只得引喻劝其自重。

谁知那人笑道:“姑娘好辩才。在这莲华塔中,确是众生平等——然塔外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不见我佛度化。敢问姑娘,此是何理?”

她闭目:“自是因其未曾皈依,不得解脱。”

“呵,好一个皈依。那姑娘你伴此青灯,可曾解脱?”

“你!”她心头火起。

对方侃侃而谈:“永昭九州佛寺三百,塔窟百余,僧众无数,高僧大德辈出。敢问战乱可曾休?百姓疾苦可曾解?佛众又种下何等善果?”

她霍然拍案而起:“狂徒安敢于佛前妄语!再敢胡言,休怪我不留情面!”

……

回忆至此,夜来唇角微扬,心间泛起淡淡涟漪。那时年少气盛,若非手边没有称手兵器,又顾及佛门清净之地,她恐怕真会出手教训那人。

后来她才知,那夜与她论谈者,竟是十二岁就能与妙法寺慧真大师坐而论禅的永昭三殿下,也是当朝太子,谢景之。

然而那时见她惊怒,他却只轻轻摇头:“……若舍我一人性命,便能改换这苍生命途,倒也并非不可为。”

只是两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戏言。

他向她伸出手——

“姑娘杀心未泯,终究扰了佛门清净,不如随我离去罢。”

“离开?去哪里?”

这邀约着实荒谬。

他颔首道:“我……听说过姑娘的过往,也知你所经历的事。倘若——”

她冷笑打断:“我的过往?你以为你是谁?又懂我什么?纵你是天子,我是谁,做过什么,与你何干?!”

他未显愠色,平静续言:“姑娘,若他们容你不得,我愿予你一隅安身。三界如同火宅,苦海无涯。罪业既成,何须囿于前尘?你我皆为戴罪之身,何妨效那以身饲鹰之人,解世间苦难,换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其语虽平,却透出无匹之自信。是了,他是无所不能的三殿下,自有睥睨天下的气魄与令人膺服的能为。

海晏河清,天下一白。

——这是太子殿下予她的承诺,亦是予天下的承诺。

她曾如此信重于他。承君一诺,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谢景之于她,恩同再造。亦师亦友,更是她愿追随的领袖。

六载光阴倏忽,夜来几近以为,余生便将如此度过。

可如今……

二人却似行于歧路,渐行渐远。

自西州归来那次争执后,便再难如从前般倾谈。每每晤面,常不欢而散。

起因是寒毒的失控。

西州之行后,夜来便觉体内寒毒隐有侵蚀心神之兆。而十恶司,无需一柄失控之剑。夜来本欲借此请辞,谢景之却不以为然,甚而寻来江家药师,欲以禁忌秘法为其压制寒毒。

所谓禁忌秘法,不过是以命易命。纵使对江家血脉中流淌的罪孽深恶痛绝,夜来终究难逃这宿命的枷锁。可她已害大师父惨死,又怎么能再累及无辜?她宁愿一死,也不愿再背负此等孽债。

可景之却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是在怜悯那药师,怜悯她的命运么?嗔刃,你未免太过傲慢了。”

彼时满地寒霜,她于静室中盘膝苦撑。那位贵人便如此俯视于她,如同审视一柄行将断裂的残刃。

“傲慢?”夜来反问。

谢景之俯身相视,她深知自身何等狼狈。而此狼狈,日后恐将频频重现。

“拥有以剑济世的愿望,报以为之献身的决心,却不能容忍旁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嗔刃,你的自傲,是源于那高高在上的问剑之主,抑或那个栖梧山上永不瞑目的亡魂?”

“我没有…那么想。这与任何人都无关…”寒毒如附骨之疽,寸寸侵蚀着她的经脉脏腑。她或许不会是第一个因寒毒失控而死的江家人,但无疑会是最狼狈的一个。

“……我只是不愿再见不相干之人因我而死。”

夜来浑身僵冷,犹竭力压制失控的霜气,唯恐伤及眼前之人。

“或许本宫该命人将你此刻模样绘下,好让你自己看看。”即便如此,谢景之的语气依旧平淡,毫不掩饰其中揶揄,“此刻你便如一只钉在蛛网上的蝶,只怕轻轻一触,便碎了。”

夜来阖眼:“……此时就别开玩笑了。殿下若欲生,还请远离。”

“本宫会救你,嗔刃。”宣判般说完这句话,他便结束了这场毫无怜悯的“探望”,转身离去。

随之而来的是黏腻腥甜的汤药与不分昼夜的药浴。

虽只一月,她却度日如年。

自那之后,夜来便落下一个病根:见着热气腾腾的暗色羹汤,便会腹中翻腾作呕。

他又道:“寒毒未能根除。若想活着,又不愿倚仗江家,唯剩一途。”

找到余下半部“霜华诀”。

“或者…废了这一身功夫?或许本宫念你姿色尚可,会考虑将你纳入东宫?”

饶是此刻,这位贵人仍不忘出言戏谑。

“景之,莫要说笑。”夜来蹙眉,“你知晓的,我尚需寻我娘亲,小妹尚且年幼…我不可能舍弃这身毒功。更何况…”

她望向远处层叠的宫阙。夜色深沉,本该安眠的时辰,那些殿宇却依旧灯火通明。

她们在等谁?不言而喻。

“那里不会是我的归宿。景之,你该比我更清楚。”

谢景之并未动怒,只平静问道:“那么,你以为你的归宿,会在何方?”

她不言,只是默然离去。

——她的归宿?

早在那血色之夜后,她便再无归宿。

……

“师父!”

一声呼唤遥遥传来,夜来思绪骤断,晨光渐亮。

她循声望去,只见常知小和尚快步穿过檐下,手捧一盏新点燃的、形似莲花的香烛,正走向殿中打坐诵经的慧真住持。

“常知?何事如此喧哗?

上一章 目录 停更举报 下一章
小说推荐: 开国皇帝的小公主 大逃荒!全家齐穿越,手握空间赢麻了! 半生不熟 小领主 还爱他! 反派不想从良 非职业NPC[无限] 病美人和杀猪刀 灵卡学院 迷津蝴蝶 大宋市井人家 少女的野犬 和嫡姐换亲以后 在O与A中反复横跳 开局为神子献上名为“爱”的诅咒 从鱼 吃瓜吃到自己死讯 还有这种好事儿?[快穿] 跟全网黑亲弟在综艺摆烂爆红 年代文炮灰的海外亲戚回来了 拆迁村暴富日常[九零] 风月无情道 强者是怎样炼成的 六零之走失的妹妹回来了 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姐姐好凶[七零] 肉骨樊笼 动物世界四处流传我的传说[快穿] 草原牧医[六零] 龙凤猪旅行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