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裂国盟约
安邑城头,那面残破的“萧”字帅旗,在围城第十七日的晨风中,终于停止了无望的飘摇。它垂落下来,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战士,旗角沾染着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深褐色污渍。城下,狄戎大军如退潮的黑水,卷着烟尘缓缓后撤。呼延灼那狰狞的狼头大纛,在远方地平线上最后不甘地晃动了一下,终于彻底消失在枯黄的草浪之中。
退兵了。
没有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死寂,如同瘟疫,笼罩着这座千疮百孔、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孤城。残存的守军倚着焦黑的城垛,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狄戎留下的狼藉营盘和尚未熄灭的篝火灰烬。他们手中的兵器早已残破,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脸上凝固着疲惫、麻木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流民们蜷缩在断壁残垣间,连哭泣的力气都已失去。饥饿和瘟疫像无形的巨手,依旧死死扼着这座城池的咽喉。狄戎退走,只是将行刑的刽子手暂时换成了时间。死亡,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收割。
城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一队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的使者,搀扶着走出安邑,向着狄戎退却的方向蹒跚而去。他们是严嵩在城破前夜,用最后几袋救命粮和城中仅存的几名姿色尚可的官婢作为“诚意”,拼凑出的乞和使团。使者们手中捧着严嵩亲笔书写的、盖着河西都水监大印的乞降书,言辞卑微,承诺割地、赔款、献粮,只求呼延灼暂息雷霆之怒。这份以数万军民性命为筹码的赌注,竟意外地赌赢了。
消息传回安邑,严嵩躲藏的石堡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却又难掩狂喜的喧哗。
“成了!呼延灼答应了!河西有救了!”严嵩那张因恐惧和饥饿而塌陷的肥脸,此刻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精光,“快!快备马!本官要亲赴呼延大帅营中,敲定盟约细则!河西的存续,全系于此!”
他迫不及待地换上仅存的一套还算体面的官袍,在亲信军官和家丁的簇拥下,如同逃离瘟疫般冲出石堡,跨上马匹,向着城外疾驰而去。马蹄踏过街道上横陈的尸体和泥泞的污秽,溅起令人作呕的浊浪。他看也不看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灵,眼中只有即将到手的“功绩”——为河西(实则是为他自己和身后的法家权贵)争取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萧宇轩站在城头,冷冷地注视着严嵩一行绝尘而去的背影。他身上残破的甲胄尚未卸下,额角那道在洛水闸口留下的伤口,因连日的血战和疲惫而微微开裂,渗着血丝。盛果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手臂上那面荆芷留下的臂盾,布满了新的刀痕箭孔。
“将军,我们…守住了?”一个靠在女墙边、断了一条腿的年轻流民,声音嘶哑地问,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萧宇轩没有回答。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城墙内外。城上,是倚着兵器昏睡过去的士兵,是伤口化脓、高烧呓语的伤员;城下,是堆积如山、来不及掩埋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是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等待死亡的妇孺;空气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和绝望。守住了?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座城,早已从里到外,烂透了。狄戎的刀锋暂时移开,但饥饿、瘟疫、严嵩之流的敲骨吸髓,哪一样不是催命的符咒?这所谓的“守住了”,不过是将一场痛快的屠戮,换成了缓慢的凌迟。
三日后,河西之地的命运,在距离安邑城数十里外、呼延灼临时驻扎的“饮马坡”前,被粗暴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饮马坡下,临时搭建起一座象征性的“受降台”。呼延灼高踞台上,身披黑狼皮大氅,虬髯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征服者的傲慢与残忍的戏谑。他脚下,跪伏着河西都水监令严嵩。严嵩那身官袍沾满泥污,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口中不断重复着卑躬屈膝的颂词。他的身后,是河西仅存的几名法系官吏和豪强代表,个个面如死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谷衍一身素净的深蓝色布袍,独立于跪伏的人群之外,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他并未跪拜,只是对着呼延灼的方向,从容地拱了拱手。他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静,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屈辱的仪式,落在了更遥远的棋局之上。他代表的是庙堂中枢,是法家严酷意志的延伸,更是这场以河西为棋盘的残酷交易的执棋者。
呼延灼的目光在谷衍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忌惮。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使者,其背后的力量与手段,远比脚下这些磕头虫可怕得多。他粗犷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草原:
“河西诸官,背信弃义,屡犯我境!本帅天兵所至,本欲屠城雪耻!念尔等幡然悔悟,献城乞降,本帅有好生之德,允尔等所请!然,国法昭昭,罪责难逃!今立此约,以儆效尤!”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名狄戎萨满祭司,身披色彩斑斓的羽毛法衣,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拖着一头挣扎哀鸣的纯黑公牛走上高台。祭司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骨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公牛的喉咙!滚烫的牛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喷溅在下方一只巨大的、盛满浑浊酒液的青铜巨爵之中!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歃血为盟!天地鬼神共鉴!”
呼延灼率先上前,伸出粗壮的手腕,任由萨满用沾满牛血的骨刀划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的鲜血滴入血酒之中。谷衍神色不变,平静地伸出左手,同样让骨刀划过掌心,殷红的血珠滴落。严嵩等人战战兢兢地爬起,依次上前割血。当所有“缔约方”的血液都融入那浑浊腥臭的酒液中时,萨满祭司端起巨爵,口中高唱着古老的、充满血腥意味的狄戎盟誓歌谣,将血酒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泼洒在受降台冰冷的地面上!暗红的液体如同毒蛇般蜿蜒流淌,渗入泥土。
“盟约既成,背誓者,当如此牛!魂飞魄散,部族永堕血狱!”呼延灼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诅咒。
接着,一份用狄戎文和中原篆书并书的羊皮盟约被展开。谷衍的声音清朗而平稳,清晰地宣读着那一条条浸透着屈辱与鲜血的条款,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河西人的心脏:
“其一:割让河西洛水以西、黑石岭以南,计膏腴之地三百里,予狄戎为牧马场!界碑立此,永世不移!”
几名狄戎武士狞笑着,将一块刻着狰狞狼头的巨大界碑,重重砸在代表河西疆域的巨大沙盘上,位置正是安邑城赖以喘息的核心地带!
“其二:岁贡!河西之地,岁贡狄戎黄金千镒,精铁十万斤,上好绢帛五万匹,健壮奴口三千!首贡三月内交割,不得延误!”
严嵩等人匍匐在地,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黄金?精铁?绢帛?奴口?河西早已是焦土一片,这些贡赋,最终只会化作压榨流民骨髓的酷刑!
“其三:河西之地,永不设防!拆毁安邑、西陵、雁回诸城城防,仅留市邑!狄戎商旅自由通行,河西官民不得阻拦盘查!若有狄戎勇士于河西境内‘狩猎’(劫掠),河西官府不得过问!”
永不设防!这意味着河西之地彻底沦为狄戎予取予求的猎场!严嵩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冷汗混着泥土流下。
“其四:河西督抚(即严嵩)以下,皆需向狄戎大单于称臣纳贡,岁岁来朝!河西之地,法度依旧,然涉及狄戎事务,皆需报请呼延灼大帅裁断!”
严嵩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泥土里。他如愿保住了位置,却成了狄戎的看门狗。
“其五:严惩祸首!前将军萧宇轩,屡犯狄戎,罪在不赦!限河西官府一月之内,缚献此人于呼延大帅帐前!若逾期不献,或敢私纵,则视同背盟,狄戎铁骑,必卷土重来,血洗河西,鸡犬不留!”
最后一条,如同一道冰冷的绞索,狠狠勒紧了所有人的脖颈!呼延灼的目光如同毒蛇,扫过谷衍平静的脸,扫过严嵩颤抖的脊背,最终落在远处安邑城模糊的轮廓上,充满了刻骨的怨毒。鬼见愁之败,是他奇耻大辱!这耻辱,必须用萧宇轩的血来洗刷!
盟约宣读完毕。谷衍代表庙堂,呼延灼代表狄戎,严嵩代表河西,三方在羊皮盟约上,用各自的鲜血,烙下屈辱的印记。
“盟约既立,望河西谨守!本帅,拭目以待!”呼延灼最后丢下这句充满威胁的话语,翻身上马,带着狂傲的大笑和滚滚烟尘,率领他的大军,终于真正退去。只留下饮马坡前,一片死寂的狼藉和那滩尚未干涸的、散发着腥臭的盟誓血酒。
严嵩在亲信的搀扶下,瘫软地站起,脸上混合着逃出生天的虚脱和成为傀儡的灰败。他看向谷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多…多谢谷先生斡旋!河西上下,永感大恩!这…这盟约…”他欲言又止,目光扫向那份羊皮卷,尤其是最后那条关于缚献萧宇轩的条款。
谷衍的目光掠过严嵩,掠过那些失魂落魄的河西官吏,最终落在远方狄戎大军卷起的烟尘尽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冰冷。他缓缓卷起那份沉重的羊皮盟约,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盟约已立,便是国法。河西,好自为之。”说罢,他不再理会严嵩等人,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阳光落在他素净的蓝袍上,却仿佛照不透那层笼罩周身的、无形的寒意。
当这份用河西血泪书写的盟约副本,由严嵩的心腹快马送入安邑城,呈到萧宇轩面前时,已是傍晚。
临时作为指挥所的残破县衙大堂内,灯火昏暗。萧宇轩独自一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