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真假对错
田头榕树下,叶惜闲眸光盈盈盯着唐僧,心下正琢磨今日日常,一阵麦香裹着阿青袅袅而来。
“仙仙!”
不等谁人应声,他已扔了手中镰刀,三步并作两步至叶惜闲面前,两眼放光道:“昨日太晚,知会朝夕朝落后便径直回了家。仙仙去北岱可还顺利?”
余光瞥见陪坐在侧的阿荣,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阿青挠挠头,神情一时有些局促。
“不妨事!”叶惜闲收回目光,转头替他倒了杯凉茶,递给他道,“阿青一早割麦辛苦,快坐下吃口茶!”
阿青伸手接过,抬眼瞧见她颊边沾上了灰尘,下意识伸出手。
指腹离她颊边只方寸,叶惜闲下意识别开脸,微蹙起眉头。
阿青神情一怔,僵在半空的五指微微一曲,蓦然垂下眼帘,很快指了指自己颊边,神色黯然道:“颊边有灰。”
“……”
叶惜闲轻咳一声,抹了抹颊边,正忖度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八戒抬头瞟了眼,突然搁下手里的海碗,抬手抹了把嘴角,毫不避讳“咕哝”——
“马后炮!
“真要出了什么事,还等得到现在?
“花拳绣腿!甜言蜜语谁不会……全指望不上!”
“……”
阿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抬头觑了眼叶惜闲,头埋到胸前,不知如何开口反驳。
“仙仙我!”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他双手成拳朝下一撑,猛然抬起头。
话没出口,却听啪的一声,一坨黄白相间的鸟粪从天而降,好巧不巧,正糊在他脸上。
阿青一愣,抬手摸了摸颊边湿润,凑到鼻尖嗅了嗅,两眼瞪得浑圆。
“这、这……”
他满目不可置信望向秋光错落的树梢,瞧见那上下雀跃的黄鹂,脸色大变。
“这个时节,哪来的黄鹂?呸!”
连啐了好几口唾沫,手离鼻子老远,他瞪着金衣连声抱怨:“臭黄鹂!乱飞粪!”
抹了抹脸上污迹,他又转向叶惜闲道:“仙仙,离树下远些!”
树上的黄鹂却似听懂了他的话,张开翅膀上下扑腾,抖落一丛又一丛秋叶。
簌簌簌。
“啾啾啾!”
无意义的啁啾落入叶惜闲耳中,却是全然不同的论调。
“啾!”
【胡说八道!胡言乱语!】
“啾啾啾!”
【什么黄鹂!分明是臭猴子!猴子捣的鬼,却把污名泼到鸟头上!】
“啾啾啾!!!”
【臭猴子!不做人事!气死鸟!气死鸟!!】
猴子?
听清金衣的抱怨,叶惜闲神情一怔,掏出帕子给阿青同时,转头望向悟空。
悟空正若无其事替唐僧布菜,八戒不加掩饰的嘲笑声先一步传来。
“师兄你看!那黄鹂鸟生得瘦小,准头倒是不错!”
“你!”
阿青气得浑身哆嗦,狠狠瞪了八戒一眼,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讪讪道:“仙仙,我先去……”
“快去!”叶惜闲连忙摆手,待他匆匆离去,转头又上下打量起气定神闲的悟空。
若说方才还不敢确信,而今见悟空——偏着头飞觑了从慌里慌张的阿青,眼底依稀掠过一抹星亮,听见八戒的话,不仅不似往日般加以阻止,反应眉眼带笑,伸手将自己的五谷粥递给了他,笑盈盈关照:“八戒,慢些喝!”
叶惜闲:“……”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眼神交错间,她恍惚窥见昔日那个纵横花果山头,整日嬉笑打闹、自行其事的悟空;噗嗤一声,蓦然弯了眉眼。
“圣僧,五谷粥再好,配些初秋的萝卜才上佳!”
察觉四下纷纷投来的视线,她很快收敛笑意,倾身将那亲手做的“羹汤”往唐僧面前又让了让。
“圣僧快尝尝!”
唐僧不好再推却,倾身正要动箸,簌簌叶落间,又一道脚步声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而来。
“大人!”
认出朝落,叶惜闲神情一怔。
“朝落?!”她大步上前,飞快搀住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方,一面上下打量,一面着急道,“怎么这个点来了?出什么事了?”
昨日离开北岱前,她让人传了话——朝夕在北岱安置杨家村人,朝落去徐庄提拿徐三——眼下这时辰,朝落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苏庄才是。
“只你自己?”
她下意识望向朝落她身后,忍不住追问道:“其他人呢?还在徐庄?你连夜回来的?怎么脸色这么差?”
朝落举目望着金光灿灿的田间,不知瞧见了什么,扶着榕树的五指微微用力,脸色一时有些苍白。
“朝落?”
叶惜闲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一片片麦田如棋,庄上农人起落,四下正热闹。
只当她忌讳此地人多口杂,叶惜闲领着人往僻静出走了走,确认田边众人已听不见两人对方,转头望了望唐僧几人所在,继续追问道:“现下能说了。如此匆忙赶来,可是徐庄出了什么事?”
朝落猝然收回视线,如梦方醒般垂下眼帘,抿了抿干裂的丹唇,颔首道:“回大人的话!依照大人吩咐,昨夜我领着一队人马连夜赶往徐庄,却被徐庄口被人拦了下来!”
“拦了下来?”叶惜闲蹙起眉头,“这是何意?”
“徐庄人说……”
“哈哈哈!”
后半句话被田边倏而大作的欢笑声打断。
两人下意识抬起头看。却是身量魁伟、肩宽腿长的何杨仿佛架不住秋阳烈烈,干净利落扯了上衣,赤膊上阵。
他肩背线条分明,孔武有力。不怪一众娘子神色揶揄,你推我搡笑弯了腰。
“朝落?”
叶惜闲收回目光,抬眼正见朝落悻悻收回视线,低垂着眼帘,神色黯然。
“你方才说什么?”她无心顾虑其他,一把拉住对方手腕,继续道,“徐庄中人怎么了?”
“徐庄中人……”
似骤然回想起方才禀报,朝落神情微微一顿,忖度片刻,开口道:“大人,徐庄中人不愿交出徐三!”
“不愿交出徐三?”
维持小半日的好心情已然消散殆尽,叶惜闲紧蹙着眉头,沉声追问:“怎么回事?”
“他们说,”朝落稍作回想,又道,“陛下素来只顾女子死活,不顾男子安危。昔日徐庄人被迫移居关外,今日大人也不该用西梁国中法度来要求他们!若大人若执意带走徐三,他们宁肯兵戎相见!”
“兵戎相见?”
叶惜闲转头望着秋晖下欢声笑语的田边,心上倏而涌过一阵茫然与荒诞。
因着解阳山土地仙人的话,她还以为关外人家大多如苏庄中人一般,老幼扶携,友爱相爱。
而今想来,杨家村人有手有脚却落草为寇,徐庄富庶却横霸一方……
古人有云,穷山恶水出刁民。
或许如杨、徐所为,才是关外人家的寻常,苏家所行才属另类。
沉吟间,田边有娘子瞧见她两人说完了话,挥着手与朝落问好。
叶惜闲颔首让她离去,顾自席地而坐,望着热热闹闹的田边,神色怔然。
她虽不曾见过先驿丞,却已从土地仙、阿青、朝夕……不少人口中听说过“娘亲”的事迹。知她高风亮节,护一方百姓安平;知她苦心孤诣、忙里忙外为关外百姓筹谋。
可依照徐庄中人所说,早在多年前,西梁国王早已舍了关外百姓,她煞费苦心为关外人家筹谋,所图为何?
又或许……叶惜闲的眸光微微一颤。
诚如她一早知晓,并非所有人的所作所为皆有所求。
如先驿丞,如她自己……
相比先驿丞,于此间人而言,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一个异界来的游魂。
她从来知晓眼前所见并非真实,或早或晚都会离去,可置身其间日久,还是免不了对眼前人与物上了心,又当了真。
——当真为阿荣的经历提心吊胆,当真为阿秋的所失痛彻心扉,当真为两人的重逢而欢欣雀跃。为唐僧的固执死板而恼怒,为悟空的委屈忍受而不安……
眼前所见或许有假,经历或许离奇,可她付出的时间、投入的情感,方方面面作不得假。
往日里看一部电影、读一本小说,尚且能感同身受于人物经历而久久不得释怀,遑论此间建模真实,孰真孰假,谁又能分辨?
真、假……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非要论个真假对错,谁又能断言此处一定为假,她前世的经历才为真?
前世?
垂目望向自己手心里纵横交错的掌纹,叶惜闲眼里飞掠过一丝茫然。
莫非游戏中时间的流速不同于现世?
穿进游戏分明没几天,她怎么好似突然有些记不清现世中朋友们的脸?
心上涌过一阵不曾有过的恐慌。她张开五指,又紧握、再张开、再紧握……
人活一世,与他人,与俗世,总要有些牵连。
若将来的某一天,她不得不离去,或者出于什么因由,不得不留下……
谁能证明她的存在?谁能证明她曾来过?
她是局外人,是彻彻底底的旁观者,还是书写者,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早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她与此间的牵扯……
四下叶落纷纷,秋风习习。
叶惜闲心绪纷纷正惘然,拂面而来的风里突然一阵欢呼,她骤然抬起头看。
原是唐僧搁下了手中碗箸,为感谢苏伯尹婆的慷慨招待,正抬手吩咐悟空三人起身帮忙。
八戒大手一挥,起身同时,手里的九齿钉耙化作八丈长。苏庄中人或惊或叹,田中农人一哄而散。
沙僧不遑多让,手里的降妖宝杖迎风化作十丈长,一左一右将麦子堆垒成垛。
怕散落田间的麦秆无人收拾,悟空两眼滴溜一转,拔下耳后一丛毫毛,放到嘴边轻轻一吹。
“大王!”
“大王!”
一众毛发金黄的顽猴出现在众人面前,或田边、或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