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构陷(一)
西遥城南邻丰却城,是西北二十四城中距端州最近的城。战地重伤的士兵多先行遣回西遥城救治,这里大街小巷住了不少伤残。
一道上,不少战士截肢后拄着腋拐步履蹒跚,他们多闷头行进,根本没发现街上来了一支粮草大队。偶有一两个士兵驻足观望,却是满面愁容。
宫楚让从城西领队而入,穿过街巷,一道来到城北。
他生得剑眉星目,琥珀色的眸子深邃如潭,鼻若悬胆,英挺的面容带着书卷气。一袭玄色锦袍衬得他气度非凡,肩上的熊皮大氅更是富贵显荣。身量修长,昂首阔步,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泊州知府杨恕云差人为粮草大军腾空了城中西北两向的房屋,此刻正于城北等候迎接宫楚让。
进了城,尾随的岭南商户们便分散到城中各处,汪顺撂下行囊,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回到城西大门等候接应宫泽尘。
两拨人马进了西遥城,杨家兵卫便把西遥城围得水泄不通,只为保护粮草。
果不其然,宫泽尘被拦在了城外。汪顺笑呵呵地给那守城士兵递了些碎银,便把人放进来了。怕宫泽尘被同行的商户认出来,汪顺给他戴上帷帽遮面。
“北地果然与岭南大不相同,我只是穿得奇怪些,就被那些人疑心我图谋不轨。”宫泽尘语气颇有些埋怨。
“这里的士兵多刚从战场上下来,手里多多少少都掌握些情报,严加防范些是应该的。”汪顺悄声道。
与宫泽尘印象中的骁勇善战不同,眼前这些伤残多低眉垂首,没精打采。
他环顾四周,远处几名士兵蜷在墙根下晒太阳,断肢处的纱布被脓血洇得发黄,却无人伸手去挠——他们只是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拐杖歪斜着戳进青石缝里,有个独臂的年轻士兵突然踉跄跌倒。大概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他既不呼救也不挣扎,任由断肢在尘土里拖出暗红痕迹,直到旁人用腋拐捅了捅他的腰,才慢吞吞支起身子。
宫泽尘回想起自己儿时不过跌了一跤,擦破了皮,丫鬟婆子们团团伺候着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愧疚涌上心头,眼眶渐渐湿润。
汪顺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异样,便拉着他快走。
西遥城北,朔风卷起黄沙,掠过青石垒砌的城垣。泊州知府杨恕云立在城楼之下,一身赭色官袍缀着狐裘,眉梢微吊,眼尾细纹如刀刻,似笑非笑。
“宫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可谓是劳苦功高。”杨恕云拱手作揖,声若砂砾碾过铁板,身后一列亲兵按刀而立,目光如钩。
宫楚让翻身下马,琥珀眸中映着城头烽烟,“杨大人镇守西遥,军务繁重,楚让不过押运粮草,岂敢劳知府亲迎?”
杨恕云眯眼扫过车队,忽近半步,狐裘擦过宫楚让肩头:“听闻宫家商队借道官驿时,连军报都敢耽搁……到底是岭南豪族,连陛下的驿道都成了私产。”
宫楚让纹丝未动,袖中掌心却倏然收紧。
他缓声开口,“杨家军戍边三十载,粮草半数出自宫家东南仓廪。杨大人若嫌宫家跋扈,不妨奏请圣上——撤了这‘私产’,换杨家自筹军粮?”
风沙骤烈,杨恕云面上笑意僵冷。远处忽有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
那人下马跪报:“报!丰却知州张大人传来口信,明日前半晌,钦差萧大人……”他停顿片刻,看到杨恕云朝他使了个警惕的眼色,便改口:“萧大人前来调查驿站瘫痪一案。”
杨恕云眼神涣散,张时客来报信,必然是没管住嘴。今日本该休沐,一个两个不省心的全找上门来,胸口一时怒火中烧。
宫楚让眼波流转,瞧着杨恕云装腔作势,暗自取笑。但眼下还有要紧事,不便耽搁。
他转身从手下聂恺怀中取来一本簿册,“看来今日是赶上杨大人公事在身,正巧我还要清点粮草,拨四成后日运往端州,这是粮草登记簿,大人若有需要,请自便。”他将薄册递给杨恕云。
杨恕云接过薄册,囫囵翻了翻,抚过朱笔勾画的数目,齿缝间溢出一丝绵里藏针的讥诮,“到底是岭南首富,连军粮都成了算盘珠,拨一拨恐怕都能让北地抖三抖。
宫楚让琥珀色的眸子陡然淬冷,这回他已不屑于理会。
“今日杂务缠身,怠慢之处……”杨恕云倾身贴近宫楚让耳畔,浊气混着北地粗粝的风沙,“还望二公子海涵。”
说罢,杨恕云退后三步,赭色官袍在沙尘中猎猎翻飞。
“来人,给二公子带路!”
杨恕云目送宫楚让一行人远去,指尖碾过簿册边,阴鸷笑意凝在嘴角。他翻身上马,扬鞭直驱城西天乡阁。
马蹄踏碎暮色,西遥城灯火渐次燃起。
戚夜阑倚在雕花窗边,狐裘半褪,露出内里斑斓的织锦短袄。银铃缠腰,随她斟酒的动作叮铃作响。酒盏抵唇时,她眼尾斜飞,瞥见杨恕云掀帘而入,唇角倏然勾出媚弧:“大人姗姗来迟,该罚三杯。”
杨恕云解了狐裘掷向椅背,赭色官袍下肩骨嶙峋如刀。
他落座时带起一阵冷风,戚夜阑斟满的酒杯被推至他面前,酒液晃荡,映出他眼底盘踞的阴霾。
“萧荣明日便到,这刁钻不饶人的下贱胚子,好言好语招待她,还真赖着不走了。”他捏着杯沿,指节泛白,“还有张时客这蠢货,怕是连底裤都抖给她了。”
宫泽尘缩在角落方桌,帷纱下鼻尖翕动。西北的烧刀子辛辣呛人,却比岭南的桂花酿更勾他魂魄。他竖耳偷听隔壁私语,忽闻“萧荣”二字,手中酒壶险些倾翻。
戚夜阑指尖划过他手背,蔻丹猩红似毒蛛:“慌什么?岭南商户的货单早烧成灰了,驿站那些涉事的驿卒……”她倾身贴近,银铃脆响混着酒气呵在他耳畔,“舌头都拔干净了,还能吐出什么?”
杨恕云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狠得似要捏碎骨节:“萧荣不是寻常御史,她在丰却查账十日,大小官僚忌惮她京城提督的身份,都陪着她折腾!你以为毁几本簿子就能糊弄?”
他凑近她涨红的脸,悄声道:“那女人是皇上插进西北的眼,她这般不依不饶,必是掌握了什么线索,若是她真铁了心查到底,迟早查到咱们的货物。”
戚夜阑揉着腕子娇笑,眸中却淬着寒芒:“西北二十
四城虽是杨家的地盘,却未必安全。大人若是担心,就尽快把咱们的货物转移。”
“说得轻巧,这萧荣在每道城门都安插了眼线,等哪天她挨家挨户搜查,你我就等着被剜心剔骨吧!”
戚夜阑见他郁结于心,眼珠一转,眉梢微扬道:“杨大人莫心急,眼下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这丫头赖着不走。倘若我们有法子构陷她,另请高官将之缉拿归案,而后再将货物运出城,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杨恕云眉头舒展,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戚夜阑。
“那萧荣自诩清正,却有个最要命的软肋——”她低笑一声,“她是个女人。”
杨恕云瞳孔倏地收缩:“你是说……”
戚夜阑朱唇贴上他耳垂,悄声说了些什么。宫泽尘扒着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杨恕云浑身的戾气忽地化作一声闷笑,“妙极!”
墙角传来酒壶磕碰的脆响。
宫泽尘慌忙按住晃动的壶身,帷帽薄纱却被案几勾住。他急退半步,腰后突然横过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将他拽进暗巷。
“谁?”杨恕云霍然起身。
戚夜阑指尖掠过窗棂,只瞥见半截墨蓝大氅隐入夜色。她轻笑着拈起碎瓷:“风掀帘罢了。”窗外驼铃正巧叮咚,掩住巷底急促的脚步声。
汪顺拽着宫泽尘穿过三道窄巷,直到天乡阁的灯火缩成一点萤火,压低声音斥道:“三公子真当自己是梁上君子?那杨恕云养着十来个暗卫,方才若再慢半步——”
“汪叔怎知我在天乡阁?”宫泽尘喘着气打断。
“你这泼皮,打小找不见人我便知道你是往酒楼钻了。这西遥城顶有名的酒楼就是这天香阁,你也真是,早不馋晚不馋,偏偏赶上这俩活阎王吃酒的时候馋。”汪顺颇有些嗔怪。
“幸亏我来了,我方才听说,他们要构陷萧大人……”
“嘘——”汪顺捂住他的嘴,阴影中传来铁靴踏石的闷响。
杨恕云的亲兵举着火把掠过巷口,火星子噼啪坠在青石板上。汪顺拽着少年贴墙挪移,墨蓝大氅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巡兵走远,他才松开手,掌心全是冷汗。
“回去说。”
二人趁天色渐暗,灯火还未全亮,快步回到客栈。
宫泽尘将方才的经历连同前半晌遇到萧荣之事一五一十告与汪顺。
“杨恕云要构陷萧荣......”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汪顺垂眸盯着茶盏里浮沉的碎叶,他深知宫泽尘心地善良,话语里处处是对这萧荣的担忧。
“三公子可知,杨家支脉为何能在西北这般跋扈?”
宫泽尘摇摇头。
“杨恕云与戚夜阑这般勾结,无非是仗着大宗嫡脉的荫蔽。卫国公杨肃在北地扩疆三成,他们支脉便在地方喝兵血、刮民膏,朝廷早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杨家便蹬鼻子上脸。如今派这萧荣来,恐怕不止查驿道瘫痪一案这么简单。这萧荣倒是块硬骨头,可硬骨头往往碎得最早。”
宫泽尘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难道就由着他们颠倒黑白?萧大人分明是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