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距离永安城百里的破庙里,一行人带着伤,形容狼狈,正歇息在这座小庙。
似乎这些人的一路走得艰辛无比,除了忍痛的沉重呼吸声,所有人皆保持着沉默,再无多余的力气说话。
夜风凄厉,火光照亮人脸,意娘的牙关隐隐颤抖,她尖尖的下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明显是被利器所伤,伤口的血肉卷曲狰狞,触目惊心。
离她最近的人胳膊动了一下,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包药粉,动作缓慢地扔到了她的面前。
意娘眼眶一热,发狠道:“说过多少遍了,我这点伤根本无需用药,你自己伤得更重,还给我做什么!我来给你上药。”
那名除妖师勒束在腹部的布条已经在滴血,意娘捡起药包,掌根撑在地上,咬牙爬向他。
青年笑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声音发虚:“你不该回来救我的,救回来也没用。”
意娘淌下两行眼泪,喝骂他道:“闭嘴!是我把你们带出来的,回来一个都不能少!就算死也要回永安再死,何况你现在还没死呢!”她一边说,一边去解青年腹部的布条。
余下的人眉目皆有所触动,另外一名女除妖师瘫靠在庙柱上,虽然模样很惨,但仍然笑着说:“永安就快到了,咱们一定能回去,师弟,你至少坚持到进了城门再死,意娘也好跟师门交代。”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有人痛骂道:“那些狗豸若再追上来,就算回不去师门,我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意娘擦干眼泪,将药粉倒在青年的伤患处,手法纯熟,可她自己连说话都疼,却显得异常坚忍。明明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自幼在市井长大,身子皮实,但也是家人的心头肉。
她强忍着难受和害怕,给众人打气道:“永安近在眼前,再走几十里就是策雷军的地盘,有殿下的令牌在,他们绝对不会见死不救!你们记住,就算要死也要一起死,谁也不能抛下大家先死!”
说完,她重新替青年裹上布条,打结,处理好后又扶他靠墙而坐。
“意娘,这趟回去,我们就结拜,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名叫宁娘的女除妖师惨惨地笑道。
意娘用力擦了擦眼,对她重重点头:“说定了!”
模样惨兮兮的两个姑娘笑容灿烂。
意娘说话时扯动下颌,一直强忍着,直到现在才露出了呲牙咧嘴的模样。
“你们睡吧,今晚我盯着。”宁娘对众人说。
“不,我盯着,我伤得最轻。”意娘固执地道:“你们快睡一会儿,保存体力,只要坚持到明天,等去到策雷军的地盘就安全了。”
未等女除妖师反驳,外面追兵已至,蒙面人手持钢刀,团团围住了破庙,阴风穿透破窗,呼号而来。
“一个不留。”领头的蒙面人厉声下令。
众人惊惧四望,意娘抓起地上的长剑,护在了宁娘身前,双眼因为愤怒燃起了火焰,对着外面的蒙面人喊话:“我是十殿下麾下女使,替十殿下办差,你们一路追杀,就不怕得罪殿下,死无全尸吗?”
蒙面人冷笑一声:“少废话,我管你是谁。”
“你是安王的人?我猜得没错吧!”意娘忍着伤痛,高声喊道:“我早已飞鸽传书,通知殿下,你就等着殿下找安王算账,拿你出气吧!”
“你才是安王的人!”蒙面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上?要等她废话到什么时候?”
“慢!”意娘一边招手,让宁娘寻找突破口,一边拼命大喊:“既然并非死敌,你又有何原因非要人命不可!我阿姐深得殿下信任,我亦是殿下的女使,就算你要黄金千两金盆洗手,我也可以答应!”
外面站着的蒙面人互相看了看,继而疯狂大笑,笑得几乎站立不稳。
意娘见拖延有效,继续喊话道:“我并非信口雌黄之辈,这是十殿下的令牌,不信你看!”
意娘将令牌抛出窗外,宁娘从后窗撤身返回,对她点了点头。
蒙面人弯腰拣起令牌,琢磨道:“原来真的是十殿下要查当年的案子。”
意娘眼中寒光一闪,身边的人便已纷纷从后窗破出,朝着蒙面人包围最薄弱的地方攻去。
酣战开启,意娘等人从凉州一路逃命,早已负伤不少,除妖师们虽有法术,但早已出尽了百宝,能坚持至今的法器没有几件。
而蒙面人武力强大,手中的钢刀也并非摆设,每挥一下都要见血,他们虽也忌惮除妖师们的法术,但是人数众多,像苍蝇一样不停地扑上来。
意娘持剑周旋在混乱的战场,自己不断受伤的同时,也看着同伴们相继倒下,她在无比绝望中,放出了身上仅有的信弹。
此处距离永安百里,哪怕最近的村庄也不会有人赶来驰援,但她已经无路可走,就算是死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吧。
令影带着一队私兵,在接到宫中命令之际,便用了赵初荔的令牌出城,快马赶往凉州,昼夜不停。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东南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信号,明亮的烟花开满浓黑的夜空。
令影眼仁一缩,立刻手持马鞭指向东南:“目标可能在那里!”
私兵们如狼似虎,在漆黑的夜色里手持火炬,像一队金光明使,找到了破庙。
此时意娘身边,只剩下宁娘一人。
宁娘手持法器,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然而她早就耗尽了法力,身上也受了很重的刀伤,命悬一线。
马蹄声传来时,宁娘高悬的心缓缓落下,她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余光只看见意娘一张惊惧伤心的脸,正朝她俯身下来,背后的蒙面人不断被援兵砍倒。
意娘抱住她的身体痛哭:“回永安,我们一起回永安......”
蒙面人的首领逃走,令影清扫了战场,找到殿下的令牌,他用手擦了擦,轻轻地走到意娘身边,递给了她。
意娘下颌的伤口翻出了更深的血肉,说话时她痛得几近麻木:“替我收着。”说完她蹲下去,艰难地把宁娘背了起来。
“我要把他们全都带回去。”
天际透出苍青色的光,她抬起头,目光坚毅,朝着永安的方向。
令影沉默地望着她,稍后才回过头,对手下示意,逐个将尸首背上马,带回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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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中午,叶眉蛟还未回来。
令月端着点心,走出宝璐楼的厨司,在阁子间外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卢元珉。
卢元珉一脸惊喜,指了指门内:“殿下她——”
令月忙出声制止,压着嗓子说:“殿下才睡没多久,小侯爷不如晚些再来找殿下。”
卢元珉失落地应了一声,预备转身离开。
“是小侯爷来了吗?”里面传来赵初荔懒洋洋的声音。
令月无奈地对卢元珉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
赵初荔双眼惺忪,歪在坐榻上,旁边横七竖八躺着礼娘和郑辰,郑星熬了一整夜,正在收拾棋盘,只是眼圈稍倦。
虞守白不见踪影。
卢元珉松了口气,笑了起来:“殿下昨夜来宝璐楼,为何不派人唤在下。”
他本是安王的人,赵初荔知道双方各有立场,虽然曾经一起历险,但也不便过于亲近,遂道:“我是来找礼娘的,有她陪我下棋,自然想不起小侯爷了。”
卢元珉摸摸鼻子:“殿下说话真是直接,既看上我的人,不如送给殿下?”
这时石思礼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瞥着卢元珉嘲讽道:“您虽是东家,但奴家签的却非卖身契,奴家也并非侯府家奴,何来由您送给殿下一说?”
赵初荔听了很高兴,立马夸赞她:“礼娘好样的!确实是小侯爷说得不对。”
卢元珉看一眼石思礼,脸上依然带笑:“既然如此,在下便给礼娘赔罪。”说完真的深躬下去。
石思礼露出顽皮的笑,抿唇道:“东家客气了,礼娘接受您的赔罪。”
令月适时端上了点心:“殿下饿了吧?这是厨司刚做的梅枝花糕,还是热的。”
赵初荔拣起一块酥软的花糕送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四处一看,又放了回去,怔怔地问:“虞守白呢?他怎么不在!”
令月的目光沉了沉,正要回答,石思礼便开口道:“虞公子天亮就走了,那时候殿下正在小憩,奴家没有叫醒您。”
赵初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一个个的,都把本殿抛下,令月,你着人去寻一下叶眉蛟,问她陶晓山到底找到了没有!”
令月只好点头答应:“殿下用些点心,别饿着肚子生气。”
赵初荔掐住花糕两端,送进嘴里,狠狠地咬。
令月才出宝璐楼,正要去唤虎卫找人,令影就带着意娘进城了,意娘托付好同行之人的尸首,便随令影前来复命。
宝璐楼外,令月看见浑身血迹,下颌血肉模糊的意娘,吓得凉气倒吸。
“幸亏荷月没跟来,快随我进来先处理伤口,殿下正在用点心,处理好了再去复命。”令月牢牢攥住意娘的手,声音不忍。
意娘的眼泪直往下掉:“令月姐姐......。”
令月眼圈一红,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见令影还待在一旁不肯走,便将眼一瞪:“还愣着干什么?金石店不用开门了吗?”
令影不放心地看了看意娘,摸着头说:“昨夜十分危险,我想去跟殿下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令月带着意娘往里走,闻言回过头来制止他道:“事情已经办完了,你还赖着不走干什么?殿下见到意娘就知道是你的功劳,赶紧回金石店去!”
少年瑰丽的眼里暗了一下,被阿姐骂得灰溜溜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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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眉蛟带着手下,沿着南陌书院搜到了城外,折腾一晚上,还是没有发现陶晓山的踪影。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虞守白骑马赶了过去,见她一无所获,表情并无意外。
“陶晓山不会为了活命逃走,他一定会留下来为姜琉讨回公道,你找错了方向。”他冷冷地道。
叶眉蛟听了并不气馁,反倒是精神一震:“师叔祖说得有理,昨晚出来得太急,没有多想。”
这时从远处飞驰回几骑快马,马蹄踏起秋日干燥的尘土,以时清为首的几名弟子风尘仆仆,神色却丝毫不显疲惫,叶眉蛟见状大喜,高声问:“你们可是有所发现?”
时清等人下了马,欲先向虞守白拱手行礼,他坐在马上摆手制止:“快说有何发现!”
“陶晓山确实去过咱们叶家的宅院求救,但在那里没人相信他,他便又离开了。”
时清眉目清凛,说话时语气利落,带着肃杀:“我已经处罚了守宅的下人,也问过他们陶晓山去往何处,据他们猜测,陶晓山应该是回到了城里。”
“走吧,先回宝璐楼,陶晓山一定会想方设法,与我们取得联系。”虞守白调转鞍头,率先驱马离去。
叶眉蛟等人随后赶上,回到宝璐楼后,二人在走廊上遇到了令月。
意娘已经更衣梳洗,处理好了下颌的伤口,低头跟在令月的身侧,整个人虽很沉默,但仍犹如惊弓之鸟。
虞守白和叶眉蛟稍加打量,就知道她刚刚历经生死。
“我怎么觉得这位有些眼熟呢?”叶眉蛟挑了挑眉。
意娘抬起了头,对她微微颔首。
“是你!”叶眉蛟惊喜道:“你从凉州回来了?”话说出口,她很快滞了一下。
意娘忍不住眼眶变红,当场就要跪下,令月在一旁伸手拦下了:“殿下还在等着,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说完便搀着意娘,推开了木格门。
叶眉蛟眉结紧拧,随后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
“殿下,意娘回来复命了。”
见意娘哽咽难言,令月率先出了声。
赵初荔在屋里听见了脚步声,故意背对着门,朝礼娘做鬼脸,门打开后,礼娘面对众人,眉眼常弯,像坊间卖的精美的粟特绢人。
只闻噗通一声,意娘跪到了地上:“殿下,意娘无能。”
赵初荔大惊回头,便看见意娘匍匐在地,强忍着哭意,身子不断发抖,令月在旁边满脸不忍,显得欲言又止,又见叶眉蛟面色霜寒,显得有些发愣。
咯噔一下,,赵初荔心跳错了一拍,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阿弟送意娘到了以后,我就让他回去了,意娘她受伤不轻,适才我替她更衣,实在是触目惊心,意娘,快抬起头来,让殿下看看!”令月用和婉的声音打破了巨大的沉默。
赵初荔心念电闪,立刻道:“快快免礼,起来说话。”
待看见她的下颌整块被包住时,赵初荔暗自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人回来就好,荷月在宫里,也是担心得不行。”
她看向叶眉蛟,目光带着浓浓的歉意。
叶眉蛟白着脸坐下,礼娘极有眼色地端给她一杯热茶。
叶眉蛟喝下后,脸色稍有缓和,但视线依旧阴沉低下。
赵初荔求助地望向虞守白,当初她令叶眉蛟派人帮助意娘,如今人却没能回来,实在是始料未及。
虞守白动了动眉毛,也只道:“回来就好。”
除妖师肩负使命,将来或有一天,就连他自己也需要以身殉道。
叶眉蛟复杂地看了意娘一眼,咽下了所有难受和不满,道:“回来就好。”
赵初荔感激地偷看向虞守白,他只是神色冷寂地回望过来,并不像是帮忙之后的意会。
于是她指了指下颌,问意娘:“说话会疼吗?”
意娘摇头:“多谢殿下关心,不疼。”
赵初荔点点头:“坐下说吧,这趟去凉州,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意娘谢过后,搭着令月的手坐下,顺了顺气,道:“这次到凉州后,我们先去寻找周席的坟茔,因周席离世多年,生前留下了不少画作,我们便通过爱好收藏书画的人家,寻找周席的作品,这一找就是大半个月,终于得到了一幅闻丘雪景图。”她一边说,一边忍着疼,表情痛苦。
“慢慢说。”令月不忍地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意娘擦了擦眼,笑了一下,疼得呲牙。
“我确定那是周席亲笔所画,奇怪的是,宁娘他们几个通过这幅画,却找不到周席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