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苹果(二)
2015年的鹤渚对于景夕来说,其实是很美好的。
这一年盛夏蝉鸣中她仓皇落笔,在中考骤然响起的结束铃中掐着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窗外的云低低飘过天空,老师就在一阵高声中挨个收起来这张一定程度上决定她们命运的试卷。
那张试卷被收走的时候景夕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抬起头来看向墙上不停转动的时针,又被讲台上站着起威慑作用的老师所吸引对上她那锐利的视线,景夕在怕老师的天性作用下,欲盖弥彰的朝着窗外转过头去看向外面的流云不断飘过,鹤渚今天天气晴朗。
短暂的时光在她的眼里拉长,开心的情绪转瞬即逝,时光变得漫长且难熬,这难捱里还添了骤然松了一口气的失落,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彷徨。
景夕的成绩踩在鹤渚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上,成败就看她今天的发挥了。
但命运好像总是眷顾她的,最起码在这些被国人津津乐道的转折点上,命运是眷顾她的。
这一年试卷题目偏难,且生物试卷出现了争议选项,大批的人向教育局进行抗议,闹得满城风雨,鹤渚不得不调整分数线来平息众怒,鹤渚一中降了五分,恰恰是景夕平日里考出来的成绩。
但这次景夕能进鹤渚一中却不是因为降分,而是因为中考前不眠不休的努力有了回报——她的分数比平常要多出来一百分,景夕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考上鹤渚最著名的中学的。
分数出来的那天,连日阴雨的鹤渚有了一丝放晴意味。
笔记本上的浏览器不停的转圈,在二人平复心情的时候猝不及防的跳出来一个界面,景夕闭上眼睛不敢看,可景兴邦却直直盯着,他在看到那个高到不可思议的数字时可高兴坏了,从电脑屏幕前猛地站起来,兴奋的对着景夕说:“太棒了闺女,这下终于有学上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他说出来这话的时候,景夕刚刚睁开眼睛,正在看着那个分数出神,听清楚景兴邦说了什么之后,景夕心下是有着一些讽刺的,她略微扯了扯嘴角,却没露出来一个笑。
家里的空调正常运行,零件在电力作用下发出声响,制冷,也制造出来一室沉默。
她想,她的父亲才应该去学川剧变脸。
明明一个月前景兴邦对她说的还是劝她去职高上学,不要因为莽撞而乱填志愿,等到后期没考上的时候自己还要为她花钱送礼,求爷爷告奶奶的让她去鹤渚二中借读,现在看着录取分数出来后,又说早就知道她一定能行。
好赖话都让景兴邦说了,因此现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景夕做不出来、也不想做出任何虚假的回应,她只是听着窗外大片的蝉鸣流着泪沉默。
是开心的。
是高兴自己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那么开心,因此本该露出笑容和激动的脸在这一刻变得特别僵硬,情绪失灵,她在这一刻能做出来的反应,只有无声流泪了。
如果说考上鹤渚一中让她这么一个内敛的人都喜极而泣的话,那她的两个好朋友——栾瑜和胡颜也被鹤渚一中卡线录取,就是让她尖叫出声的天大喜讯。
和好朋友考上一个高中,这是她之前做梦都会想的事情,三个人之前在分别的时候还在期待,没想到她们许下的愿望真的有了下文,景夕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就尖叫出来,清脆的响声透过电流也能感受到无数的激动,三人定好出门时间后,挂掉电话拔腿就跑。
或许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心里的人,那种一刻都不能等的心情,才能配得上年少。
这一次的见面几人谈天说地畅聊很多,畅想未来生活,约了一起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景夕还在不停的回忆这阳光明媚的一天。
……
鹤渚一中在九月初开学。
温带季风气候在秋天总是有一个凉爽的特点,鹤渚自然也不例外,气温虽然逐渐下降,但好在天气晴朗,天空湛蓝一片,能见度也高,什么时候飘过一片云,又是什么时候飞过一只鸟,只要一抬头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景夕就是在一片干燥中背着行囊去到鹤渚一中的。
开学季总是热闹,加上新生有父母相送,校园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明明进入到鹤渚一中的都是实力过人的天骄,但这种情形大家却会生出一种感觉,他们都只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了,而当景夕和景兴邦拖着行李淹没到众人之中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景夕抬脚踩上一片落叶,鹤渚一中为迎接新生做了很多的准备,但是树叶飘落无法预料,因此哪怕费了再多的心力,也总是会有漏网之鱼,宿舍区域被景夕踩在脚下的这片叶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景夕在宿舍门口查到了自己的名字,人群还在不断的挤向前,她挨着身子左右躲闪逃离人群的时候,景兴邦正靠在宿舍门口抽烟,往来的学生和家长总会看他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头,他却像是未发觉一样自顾自的吞云吐雾,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景兴邦见到景夕出来的时候还夹着烟抬了抬手,高声喊她:“景夕,这儿!”
一些人被这些声音吸引,看看景夕,又看看景兴邦,面色各异的转过头去。
景夕在人群中看见景兴邦的时候愣了一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天上的云向南飘,景夕随着那云的移动轨迹朝他走过去:“爸。”
她低低叫了一声,没有第一时间说自己看到的宿舍,反而抬起眼来问他:“这么多人呢,怎么在这里抽烟啊?”
两个高大的身影从宿舍门口路过,其中一个听见景夕这句话后,微微侧头朝她一瞥后又不感兴趣的转过身,朝男生宿舍那边去。
景兴邦嗯了一声,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见他吐出来一口烟,对着电话那头快速嗯了两声后挂掉。
景兴邦顺手把手机放进洗的发白的衣服里后出声问她说:“看见自己的宿舍在那里了?”
这个年纪的男人呼吸粗重,眼见着那烟直直的冲着景夕去。
景夕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刚吐出来的烟呛到,她下意识的咳了两下:“咳咳——”
辛辣的味道刺激她的感官,好在鹤渚有风,这味道很快散掉。
景夕微微后退一步:“在六楼。”
说完她抬起眼睛来在些许探寻烟味究竟来自什么地方的不解目光里对着景兴邦再度出声劝诫:“……爸。”
她微微提高声音:“要不你还是把烟掐掉吧,校园里这么多人——”
话没说完景兴邦就打断她:“没事。”
他把抽到一半的烟放进嘴里,扛起来她的行李就往宿舍内走,景夕就在原地看着那高大而又执拗的背影无言,前方的景兴邦走到一半转过身来,对着她扬扬头,面露疑惑道:“走啊?等什么?”
原本放进上衣口袋的手机再度响起,景夕就在这催促的铃声中咬牙上前,之前景兴邦在景夕被录取那天对她承诺开学会送她来,因此哪怕他现在事务繁忙,也还是尽量抽出时间实现自己的承诺,期间景夕多次提出自己来校均被他拒绝,景兴邦大手一挥,说送个学生的时间还是有的。
是有。
景夕在宿舍铺床的时候听见景兴邦在门外打电话的爽朗声音心想,只不过是电话也没断过,这个刚挂那个紧接着就打来了,忙的要命。
景夕抚平床铺上最后一丝褶皱后起身,景兴邦正好挂掉电话进来,她的舍友来的差不多了,六人间里,只有最后两个没到,景夕看着那两个空荡荡的床位微微咬唇。
景兴邦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他一个常年浸泡在男人堆里的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腻的感情。他在和另外三个室友的家长聊天,先是简单说了家是哪里,又带着些许目的夸了夸对方的小孩,最后在一阵爽朗混合柔和的笑声中说出来自己攀谈的目的:“你们以后有话要好好说,互相包容一些,不要生气啊。”
景夕又看不明白景兴邦了。
他总是这样,在自己讨厌他讽刺他的时候下意识做出来一些爱她的举动,又在自己需要他心疼他的时候说出来无数伤人的话。
景夕沉浸在对景兴邦的复杂情绪里,他说话不算好听,但在这个时候却努力尝试去做一个好爸爸,景夕看着他和人交谈的模样,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有些恶毒——
之所以温和耐心,是因为真的发自内心的爱她想让她有一个和睦的宿舍环境还是说怕她日后和人起冲突给他惹麻烦呢?
景夕想不明白他,景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窗外的风吹走玻璃前的落叶,景兴邦在一阵催促铃声中冲着景夕招手:“走吧景夕,咱们去报道。”
景兴邦叫她总是连名带姓,语气里也听不出来任何亲昵,刚刚和蔼的人仿佛错觉,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对待她的那副随意且冷淡的模样。
景夕沉默的跟着他出门,带着他直走左拐,走到了学校的报到处。
这段路很长,期间景兴邦接了三个电话,抽了一根烟,跟人说了十句不好意思,我女儿今天开学,真的抽不开身。
他对着电话里连声致歉,可却顾不上和景夕说一句话。
景夕也没说什么,只是努力把想不明白的事情甩开,然后尽量平静的朝高一七班去。
黎旭和苏敬棠刚在男生宿舍出来就远远的望见了他们父女俩的身影,至于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就连黎旭也很纳闷,他想,明明就是偶然一瞥,却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记忆深刻,是该夸他记忆力好,还是说他闲心多有时间去关心别人?
黎旭皱了皱眉,旁边一直在说话的苏敬棠注意到后,出声问他:“怎么了?”
黎旭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他这么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他对着苏敬棠下意识反问:“什么怎么了?”
高大的身形踩上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苏敬棠就在吹来的秋风中说:“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脸上一副思绪复杂的样子?”
“没事。”黎旭不打算把这个插曲告诉别人,他很少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苏敬棠明显不信,黎旭抬起头来问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苏敬棠叹了口气,这个人又没有听他讲话,但他脾气好,也知道黎旭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因此也没有计较,而是温声重复道:“我说,咱们先去七班报道,然后去吃饭,等吃完饭了之后再去北门那边买一些生活用品,怎么样?”
黎旭没什么异议,苏敬棠做事情一向细致,整个人靠谱的很,因此黎旭多数时候都不用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