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未雨绸缪
黛玉望向天边的一轮弦月,惨淡的素辉,穿过云雾之翳,漏下几点银光,越发显得长夜晦暗。她低头看着自己灵光一闪写下的文章,心头那点若有似无的不甘心,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
潇湘馆中,紫鹃和晴雯移灯过来,板板正正地坐在炕桌前,等着她来上课。
黛玉勉力牵起一抹微笑,照旧教她们《千字文》,却无法掩饰艰涩发紧的声音。
紫鹃渐渐察觉到黛玉情绪低落,下课后不由道:“姑娘,你怎么了?老爷说您的文章写得不好吗?”
黛玉无声摇头,眼前的油灯模糊成一片光斑,泪珠子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姑娘,又是刘婆子给你气受了不成?”晴雯登时动了气,作势揎拳撸袖起来,“我去骂她两句!”
“不干她的事。”黛玉扯住晴雯的衣摆,低声泣道:“原来我与顾峻之间是有婚约的……”
两个姑娘脸色唰地一白,面面相觑,嗫嚅着唇说不出一句安慰话来,都不禁为黛玉感到委屈。
倒是黛玉哭过一回,便渐渐止了泪意,反劝她二人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得不从。而况我受表舅养育之恩,也不能不报。本不该再怀得陇望蜀之念。
好在顾家家风清正,顾峻又与我一块长大,知根知底。他人虽呆愚,至少心地不坏,对我尚可。男人没出息也未尝不好,他无功名在身,终归不能纳妾。
只是表舅一去,顾家中落已成定局。而今单单靠我读书交际还不够。咱们还得想法子谋划营生,多赚些傍身银钱,以备后患。”
紫鹃心酸叹道:“姑娘该多自珍重才是,你小小年纪又要读书又要学医,眼下就急着谋生计,当心身体吃不消。”
“我知道分寸的,光阴不可轻,咱们越早绸缪,将来事到临头,才不至于措手不及。”黛玉略一思忖,便有了打算。
“如今咱们手里还有五十两活钱可用,我能干的就是撰书稿与制胭脂膏子这两样。
明儿起晴雯到书坊转转,了解京城刻书业的行情。买几本《农政全书》、《救荒本草》回来备用。再问问有无《琉璃志》、《天工开物》这类书,若没有咱们将来就多了几条生财路子了。
而今书坊收书稿,只肯给一笔润金买断,不会与人持续分利,且有射利者翻刻盗印,讹误百出,还不如自写自刊自售。
紫鹃就去香粉铺子逛逛,打听下各色胭脂水粉的市卖价,哪些东西卖得俏。再问问寻常制胭脂的香料,可以从哪里进货。”
晴雯不由问:“姑娘,我可以做绣活的,何不让我去绣楼看看?”
黛玉摇头道:“做女工太费眼睛又耗光阴,得不偿失。只有将一样东西,卖给千万人或卖出千万次,才有较高的利润。
不过晴雯你也别急,等到万寿节时,可用金线绣一件《道德经》屏风,让表舅替你进上。一旦你的绣作,入了皇帝的眼,将来请你刺绣的工费,就会高出千百倍。”
“原来如此,姑娘你可真聪明!”晴雯由衷佩服,想不到姑娘不但文章写得好,对买卖行情也颇有见地。
三人又围桌议定了细节,分派好各自的任务。黛玉一想到要挣钱了,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就冲淡了先前的忧伤。
她也不想认命,可婚约已定,再毁约反抗,只会与表舅离心,激化矛盾而于事无补。
还不如往好处想,从今起努力为自己攒下丰厚的身家,将来才不至于处处被动。
二月十五,顾璘便让张居正主仆搬入了顾府厢房,明日好与黛玉一起去顾大学士府上。
张居正早前去信父亲,禀明了在京求学之事,获得了准允。张父还托人快马捎带了二十两银子给他,算做束脩之仪。
原本顾璘为黛玉准备的束脩是五十两,黛玉考虑到张居正的处境,主动减到了与他同样的二十两。
余下的三十两,顾璘也没有收回去,一并给了黛玉当私房钱。
这下黛玉做生意,就有了八十两的本钱,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果然,有钱可以解决人生十之七八的不如意。
唯一的苦楚是,上学得鸡鸣即起,与上朝的顾璘一道摸黑坐车。
顾大学士府上是五进大宅,顾鼎臣授课之所位于后院海棠坞中,这里三面是窗,东面绕水,景色怡人。
厅中一字摆着三张梨花书案,南窗见一株垂丝海棠,枝叶扶疏,势如花伞,垂缕绽露,丰盈娇艳宛如娇羞少女,煞是美丽,只把黛玉看呆了。
张居正见她目光温柔地看向海棠,笑道:“林妹妹,要上课了!”
黛玉回头笑道:“我如今是小子打扮了,你可别叫我妹妹了。我自拟个学名的。”说着就拱手向他一揖,“张二哥,愚弟林潇湘。”
分明此前诡异的谶谜,还让她命悬一线。为何依旧钟情于“潇湘”二字呢?只因顾大人曾为湖广巡抚,写过《浮湘集》么?
张居正藏起眼中的疑惑,淡笑道:“林贤弟好。”
两人在窗边正说笑着,一个劲装少年,大步流星进来,将一套书“啪”地拍在正中间的书案上。
黛玉与张居正对视一眼,既然人家已择好了座位,那他们就一个靠南窗而坐,一个临北门而坐。
为了示好,黛玉主动跟右手边的陆绎打招呼道:“陆贤弟早上好,我是林潇湘。”
少年瞥了她一眼,剑眉微挑:“你个头又没我高,充什么老大。”
黛玉见他语气不善,眉头微蹙了下,转而笑道:“晏子身不满五尺,而相齐国,诸侯莫敢轻齐。东方朔侏儒之身,藏经纬之才。曹孟德姿短神骏,能成霸业。此辈岂以短躯而损高名乎?”
“说得好!”顾鼎臣抚掌走进门来。
黛玉忙作揖道:“学生林潇湘拜见老师。”
张居正与陆绎也忙站起,向顾先生问好。
“大家都坐吧。”顾鼎臣见黛玉作男儿打扮,又改了名讳,心知她考虑周全,不愿暴露女子身份,以免非议,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又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品评人物诚宜以才德为衡,勿效臧仓毁孟子之陋也。”
三人齐答:“学生受教了。”
顾鼎臣又问:“陆绎,你说说方才的两句话出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