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失去
“婶婶,你怎会在此处?”颜卿满身血污,伤口处的鲜血还在汩汩渗出,洇红大片衣衫。
她拼尽全力从赤蝎军手中救下的妇人无疑是虎子娘。
一个时辰前,她一直藏匿在暗处,寻找时机混出去。
混乱之中,一道熟悉而又模糊的面孔闯入她视线,那音色像极了她幼年时的邻居——虎子娘。
刚开始,她不以为然,只觉得出现幻觉,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加耽搁,驾马跑出段距离后,那张匆匆一瞥的面孔,如同鬼魅般,不断盘旋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最终,内心的犹豫战胜了理智,她勒住缰绳,不顾一切地重新朝着那片混乱赶回去。
“时颜....”虎子娘一脸惊恐,身体微微颤抖,显然还未从刚刚的惊险中缓过神,手中紧紧攥着刚刚拼命拾回来的玉佩。
她一眼就认出救下自己的人是谁。
周围喊杀声,哭喊声依旧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
虎子娘激动地握住颜卿双臂,眼眶中满是泪水,声音中带着颤抖:“这么些年,你和虎子去哪了?”随即上下打量着她,双唇颤抖道:“十年了,我和你家里人处处找你们,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你和虎子的消息,虎子可还好?”
她一脸希冀看着颜卿,等着颜卿回答。
颜卿嘴唇微微嗫嚅,眼神闪烁,躲避着虎子娘的目光,始终没有给出回应。
她眼睁睁看着虎子娘眼中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先带你离开。”颜卿的声音有些沙哑。
刚走出数步,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不好的预感迅速蔓延,颜卿暗道不妙。
就在她伸手想要牵过马匹之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打断了她动作。
霎时间,尘沙扬起,一批黑甲骑兵逐渐包围此处,她才方知,自己中计了。
万箭齐发,关键时刻,是虎子娘毫不犹豫挡在颜卿身前,亲手将捂得温热的玉佩交到她手中。
亦如儿时那般,将碎发替她挽到耳后,轻柔道:“好孩子,别哭···”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溅落到手中那枚玉佩上。
虎子,虎子娘,他们的离去就是命运残忍的复制粘贴,先后在她眼前消逝。
一时间,颜卿如坠万丈悬崖,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空,失重感瞬间将她淹没。
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猛地一睁眼才知是场噩梦。
颜卿衣衫被冷汗湿透,坐于马车内,长时间的疲惫让她沉睡过去。行车路上崎岖不平,一时颠簸,不小心磕到了车壁。
她摩挲手中完整的玉佩,一时感慨万千,而她也再一次踏上归家之路。
十年光阴,白驹过隙,弹指而过,她无数个白日黑夜莫不在思乡念亲,现在反倒近乡情更怯。
那年答应跟紫樱走,条件是帮淮中县渡过饥荒,当日说的话还历历在目,“跟我走,淮中县我可以救,不要指望上面放粮,上面的人明争暗斗,粮食下不来了。”
走神间,竟也不知不觉到了地方。
牧良先一步下车,见颜卿脸色苍白,眉头微蹙。待她立定后,从怀中递出一药瓶,道:“你太心急了,明知自己伤势未全,强行动用内力,如今新伤添旧伤。”看了眼手中药瓶,“这药阁主赐的,效果还行。”
颜卿偏头一睨。
阁主赏下来的东西,自是没有差的,但都是靠自个命拿到才作数。
她此前自是不缺什么精品好药,但经此一遭,阁主大怒,下令将她所有东西焚毁,比试过后尚未调整,便日夜赶路,身体难免吃不消。
她轻声道:“不必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离目的地还有段距离,两人随处找了个吃茶听书的地方歇脚,打算修整过后,再继续前进。
紫樱答应颜卿这次任务完成后,可以答应归还她自由之身,重新回到父母兄姊身边。
懿园那次交谈能得知,此番任务凶多吉少,甚至允许她先归家远远探望一番,以此助长她内心欲望,这样就可以更加卖心卖力。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亲人,颜卿嘴角弧度又增大几分。
“且听我说那时家,可谓是祸不单行······”
颜卿送到嘴边的茶盏一顿,继续听他道:“这淮中县一户人家,擅制香,那手艺可是顶好,儿女双全,日子倒也过得安稳,可谁料那时家小女儿十年前离奇走失······”
“自此夫妇二人以泪洗面啊,二老通过生意,四处寻人打听,一年多前上京,说是有了小女儿消息,可没想到这一去,竟不归啊·····”
制香,时家,小女儿走失···
这些关键词就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心上,颜卿脸上立马浮现出慌乱之色,眼色一凛,正欲起身动手,将那人抓起来好好拷问。
只不过刚起身便被牧良按回去。
“你干嘛?”
牧良将她翻到的茶杯扶起,狠狠将她按住。
他放低声道:“再听听。”
颜卿深吸一口气,强压内心慌乱,强迫自己坐回原位,继续听下去。
“京城里都是些什么人,做的都是些大生意,时家夫妇二人,说是为了彰显诚意,用独家秘方来交换,可是半月后交易方说秘方有毒,状告时家下毒害人,奸商行凶,时家父母落得人人喊打,没多久留下一封遗书说无颜面对百姓,半夜自尽身亡。”
颜卿桌下的手将衣摆紧紧握住,呼吸加重,时家的确有香料秘方。
“若是害的平民百姓,自是闹不了如此之大,可里面偏偏还有皇上独女,大隆朝唯一的公主。消息送回来后,那时家次女时如萱,性子刚直,瞒着家里人连夜上京讨公道,听说游街示愤,闹了整整三天,整个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时如萱”三个字一出,她头皮一麻,险些坐不稳。
这分明就是她二姐的名字!
“终于等到当事人出面商讨,两天后便传出乃是时家恶意陷害闹事,贪财害命,次女自甘卖入青楼还债,得知此事的时家长子,连夜上京,紧赶慢赶没想到拿回来的只有十万两白银。长子本就自幼体弱,更是一夜白头,一蹶不振。”
“其妻子不忍见丈夫日夜以泪洗面,恰逢苍沽山发生山崩泄洪,正巧朝廷视察结束途径淮中,落脚歇息,他妻子亲自跪在府前,白衣丧服,磕头掷地只求一个公道。也不曾想,人被带进去后便再也未出来。时家长子四处打听后,急忙上门要人。结果二人整整五天都未曾出府,再见时,只有一具尸体和衣衫不整的妻子,疯疯癫癫,到头来也不知所踪。”
故事讲到这,引起在座无数唏嘘。
颜卿一言不发就往外冲出去,脚下生风,循着儿时记忆朝家赶去,速度快的惊人。
终于在一处废屋前停下。
此刻喉咙就像是用绳子绞紧,窒息又难受,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试图挪动半步都费劲不已。
眼前的情景,简直令她难以置信——
破败不堪的大门被蛛网裹上一层表皮,里面的石阶小路落满污泥于枯叶,湿滑难行······
几间屋子大大开放,东西早已被偷盗的一无所剩,杂乱无序。
颜卿一个人默默走过每一间房,回忆她留下的每一处痕迹。
九转回环曲折的命纹,终究不可步入正轨。
她的心境彻底荒凉,沙哑而缥缈的声音独自呢喃:“爹,娘,我回来了····”
正陷入悲伤时,角落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出来。”
短匕藏在颜卿腰间,将其拔出,脚步放轻到极致,耳朵微动,一边前行一边注意周围其他动静。
衣料摩擦音越来越大,混合着某些呓语。
待看清时,没想到是个形如乞丐的女人,发丝早已打结成一绺绺,衣服在光影下脏污得反光发亮,一手拿着个冷硬发干的馒头啃食,另一边却像是紧紧握着某物在手心,小心翼翼蜷缩在角落,双手护头。
原来是个疯子。
嘴里说个不停,只听清两句什么“不要”、“走开”。
颜卿默然看着她,无奈摇了摇头。
原本以为是偷盗之人,一举拿下也好询问一番,见她这个模样,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刚转身离开没几步,身后又传来惊叫。
痴傻女人被突然窜出来的老鼠吓得大惊失色,手中馒头滚落至颜卿身前。怔愣几秒后,又连忙爬过来将食物护在怀中。
正巧颜卿恰好转身和她对视,这一看,让她恍如一记重锤,这不是她嫂嫂还能是谁?
“只留下个疯疯癫癫的妻子···”说书人的话骤然响起。
“嫂嫂,嫂嫂。”颜卿大步流星走过去,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才知宽大衣袍下的身体骨瘦如柴,更是让她心痛得不能呼吸。
挤压许久的思念和难过在此刻彻底释放出来,哭道:“嫂嫂,我是时颜啊。”
颜卿将她身子摆正,小心又激动地捧起脸,道:“你看看我,我是颜儿,嫂嫂。”
沈笙如同三岁孩童,眼神里尽是懵懂无知,见颜卿对她无恶意,也大着胆子回以傻笑,继而又抱着馒头啃。
时不时点点头,笑两声。
瞧如此情景,颜卿心脏像是被人狠狠灌了一瓶醋,然后再摔在砂石上用力摩擦。
她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抚摸沈笙,温柔道:“我去给你找好吃的,不要乱跑,听到了吗?”
等颜卿回来后,沈笙已经在角落里睡着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