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无论如何,赵离玄总算也是过上了不被记恨、无债一身轻的好日子。
真可谓是心情舒畅,日日春明景和!
和解从来是相互的。
既然姜仙君主动释出善意开始做人,他自然也得以诚相待、有所回应。
于是除了例行的礼品,他也开始动用赵氏商行的渠道,为姜沉搜罗稀有的炼器材料与古笛韵律拓本。知他嗜甜,更特意差人买了不染仙境最负盛名的芙蓉樱草糕、松子百合酥,一盒盒往枫藤小院送。
第三次月狩大捷后的庆功宴上,他更是直接拽起那个永远独坐角落的玄色身影,不由分说推进人堆:"诸位,今日说什么也都要好好同姜仙君喝上一杯!"
效果立竿见影。
有他在一旁热络周旋,姜沉虽仍不擅言笑,但几轮酒过,众人举杯相敬时,他已能持杯回应。渐渐,也再没人觉得这位执剑仙尊高不可攀、拒人千里。
“以前总听人说姜仙君冷漠没人情味,会否……只是偏见?”
甚至连赵离玄这几日都在自我反思,重逢以来,他对姜仙君的百般揣测、千般腹诽,是否也是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
姜沉又哪有他想的那么不讲理、小心眼、爱记仇了?
……
得益于九幽提灯点亮魔域,夏云阶与鹿紫苑两位仙首也终于不必固守浩瀚天机镜,得以亲临第四次月狩战场。
阵容堪称空前豪华。
可惜经过前三次犁庭扫穴般的猎魔清剿,流霭隙渊外围魔物已十不存一,第四次月狩,说到底也不过是扫尾之功。
不少仙君都笑叹:“两位仙首此行,真是杀鸡却用牛刀!”
战前,赵离玄特意寻到姜沉。
“姜仙君,此次月狩,我想跟您商量……暂且更换搭档,因为……”
他来时,姜沉正坐在院中拭剑。盛夏骄阳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难得晕开有几分柔和。结果赵离玄只说了半句,姜沉便眸光骤冷。
“不行。”
“……你听我解释。”
“不听。”
赵离玄无奈,只得在石阶上挨着他坐下:“你先听我说完!”
第一次月狩时,赵离玄曾在魔瞳幻境中,短暂掉进过一段师兄沈枫延的记忆。
可惜那段幻境短暂,窥不见前因后果。加之事后他又询问了不少同门,更发现大家所见幻象千奇百怪:有从来不赌的仙君梦见自己赌钱输光家当,有一丝不苟的同门梦见当众裸奔。实在过于荒谬。
这让赵离玄一度觉得,他那时所见……或许也不过只是魔瞳作祟下的荒诞怪梦,当不得真?
直到前几日,他偶然同郁如沐谈起此事。
郁如沐在幻境中看见的是阿荼,这本不足为奇——阿荼一向是他最大的心魔,看见她实属情理之中。
可蹊跷的是,郁如沐所见并非两人往昔的缱绻时光,也非真相大白时的痛彻心扉。而是一如赵离玄的经历,他也短暂地“进入”了荼姬的视角。
透过她的眼睛,看见了她的来处,她的魔域故土。
……
古往今来,无论是仙界典籍还是人间话本,总无一不将“魔域”描绘成一片永夜沉沦之地。到处充斥着欲望横流、金碧辉煌,无尽的美酒、声色、杀戮与掠夺。
可荼姬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无边无际的灰白冰原延伸至天际,晦暗的天空下狂风卷着冰碴呼啸而过。
冻土贫瘠得寸草不生,只有枯死的黑色荆棘如骸骨般散落雪地。
更可怕的是,无尽狰狞的魔兽从撕裂大地的深邃冰缝深处钻出,与饥寒交迫的魔族争夺着这片苦寒之地最后的生机。
饥饿、寒冷、无处不在的死亡,在冰原上平常得如同呼吸。
荼姬本该像大多数魔族那样,食不果腹、悄无声息地死去。
却因身负特异魔血,而被带离了这片绝望的冰原。
魔族的权力中心是一座依傍着巨大地热裂缝修建的、庞大而森严的黑色堡垒。没有传闻中的金碧辉煌、美酒佳肴,但至少有稳定的热源,足以果腹的食物。
在那里,荼姬成为了魔皇的养女。
魔族长老与先知们教她法术,授她武艺。
同时告诉她,在镇魔封印的另一头,有着叫不染仙境与人间界的地方。那里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流淌着纯净的灵气,更有四季如春,灵花仙草取之不尽。
烛火摇曳的森然魔域殿堂里,长老的声音在石壁间回响:
“凭什么仙人独占乐土?凭什么凡人安享人间?而我族却要被放逐、被遗弃在这片被诅咒的苦寒之地苦苦挣扎?”
“你们是被选中的后裔。”
“有朝一日,定要带领族人冲破封印,替魔族去夺取不染仙境和人间界,延续我族生存希望!”
……
郁如沐觉得,这般完整的异界图景,绝非心魔所能虚构。
为此,他已求得夏云阶和鹿紫苑特许,让他在第四次月狩时深入万骨魔渊——随着魔气渐散,流霭隙渊不日即将再度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
“魔渊渊底,很可能藏有万象魔瞳的巢穴。”
赵离玄解释:“只要魔瞳够多,我与师兄或许便有机会,一窥那日幻境全貌。”
但此事这终究只是私事。
“夏云阶和鹿师姐是念及同门之谊,才会纵容我们涉险。你与楚仙君却是燎原庭贵客,若为浮熙宫私事涉险,于礼不合。"
“是因如此,才想这次暂换搭档。我和如沐深入魔渊,你与楚仙君则随两位仙首……”
姜沉打断他:“那若渊底,妖兽,凶险,你们,不敌呢?或像上次,被万象魔瞳,所困?”
赵离玄面上微热,却仍强自嘴硬:“姜仙君多虑了。我与如沐虽不及阁下战神威名,但在不染仙境也都算是出类拔萃。何况,炼器防不是还给我们都做了克制魔瞳的清心皮戒……”
他说着,晃了晃手上的皮戒,却忽觉腕间一紧。
低头,一道黑光缭绕的牵引索已缠上他的手腕,另一端赫然系在姜沉手腕。
赵离玄:“……”
牵引索看着也没什么特别,很像一些徒弟小仙平日里弄着玩的东西。
可他试着用清光去解,居然纹丝不动。
姜沉:“别费力。”
不多时,楚浮生也被姜沉弄来了,金发仙君执扇轻摇,笑吟吟打量着眼前阵容:“难得机会,我也早想见识万骨魔渊的真容。何况看看我们这队伍——”
折扇依次点过四人:“人间界最强剑修,不染仙境术法大家,医道圣手。”
最后指向自己,“我,三界公认的绝佳辅助。”
“两仙两妖,攻守兼备。”他合扇击掌,金眸粲然,“这阵容,想输都难。”
……
万骨魔渊深处,自然凶险异常,煞气蚀骨。
但按说,四人只需开启障眼法,谨慎避过一些盘踞挡路的棘手魔物,直取万象魔瞳巢穴。以他们的修为,全身而退绝非难事。
可谁又能想到,真正的魔渊之下,景象竟如此诡谲可怖——两侧嶙峋石壁上,密密麻麻嵌满了无数灰白色的魔卵与魔蛹。半透明的卵壳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黏连着湿滑的黏液,使得整片岩壁都仿佛在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缓缓呼吸。
仙气的侵入,更瞬间打破了此地死寂的平衡,惊醒了这片沉睡的孵化巢穴。
只听得一片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响起,无数形态扭曲、尚未发育完全的魔物挣破蛹壳,嘶叫着钻出。
它们大多肢体残缺不全,骨翼湿漉黏连,甚至只进化出布满利齿的巨口,却凭着最原始疯狂的猎食本能,如汹涌的黑色潮水,铺天盖地朝着四人扑噬而来。
第一日,几人尚能从容应对。
浮生烬剑意如墨龙翻腾,九天仙绫化作银色星河,仙光凛冽,法诀纵横。所过之处魔物尽数湮灭。
可到了第二日,情势便急转直下。
石壁上的魔卵不断孵化,仿佛无穷无尽。新生的魔物踩着同类的尸骸,更加疯狂地前仆后继,嘶吼着将他们一步步逼向深渊更深处。
更麻烦的是,自底部岩缝中丝丝缕缕渗出的精纯魔气,更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开始持续而缓慢地侵蚀、消磨着众人的护体仙力。
第三日,疲惫如山压来。
魔物无穷无尽,根本杀不完。赵离玄每一次挥动仙绫,都觉得手臂酸沉无比,仙元运转已再不复最初的圆融流畅。待到夜色降临,四人已被逼至一处狭窄的天然石洞,楚浮生迅速设下防御结界,光华流转间,才勉强隔绝了外界的疯狂冲击,得以片刻喘息。
深夜篝火旁,赵离玄因魔气侵体意识昏沉。
半梦半醒,一股温妖力悄然渡来,如清泉滋润着干涸欲裂的经脉。
赵离玄其实想劝姜沉保存体力,却实在疲累,连一丝微弱的气音都未能发出。
之后整整一夜,那人不仅持续为他渡气疗伤,更细致入微地照料着他,用灵力温了清水,小心地喂了他数次。
第四日,情况愈发恶劣。
结界之外,魔物的撞击如同永不停歇的暴雨,护罩光华剧烈闪烁,范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终仅能堪堪笼罩住四人周身,显得岌岌可危。
“都怪我……全都怪我……”郁如沐面色苍白如纸,“若不是我……心存侥幸,执意要探深入其中……若第一日察觉不对时,便当机立断立刻撤离……又何至于……将大家陷入此等绝境……”
楚浮生倒是想得很开:“如沐仙君,此言差矣。万般皆是缘法,人各有命。”
“若你我今日当真在此陨落,那也是为苍生探魔域而牺牲,足可警示后人,是为大义;若能侥幸生还,那便是命不该绝,天道眷顾。你看,横竖都不算太亏,怎么样想都是好事一桩。”
赵离玄无力靠在角落,仍能清晰感受那缕来自姜沉的、依旧平稳输入的妖力。
“姜仙君,可以了……你也不可再……耗费心神……”
没有回应。
"姜沉。”
“……”
“你,后悔吗?"
若是没有遇到他,以姜沉卓绝天赋,迟早也会登临巅峰成就一番事业。不至于平白有一段不开心的孽缘,更不至于在待时隔多年,好容易看开放下后,转眼又被他连累死。
持续渡来的妖力微微一顿。
姜沉垂眸:"不悔。"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石入心湖,漾开层层涟漪。
赵离玄鼻尖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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