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 115 章
静悄悄的夜色中,北边“窜”地升起一白光,转瞬即逝。
林玉与奚竹一同睁开眼,对视。
那信号发射的方向,正是林玉事先准备伏击定安帝的地方!
二人飞快起身出门,姿态不可谓不紧急。奚竹箭一般地上了马,随后侧身伸出手:“来!”
林玉果断地把手交给他,借助他的力量利落地翻上马背。
马蹄急促,落雨点般的声音猛烈袭入耳中,而马上两人不为所动,只全身心地朝向异动处奔去。
目之所及,大片墨色绵延一片,这个夜晚,简直黑得可怕。渐近了,那黑色却攒动起来,是为披甲之兵,要往前压去。而另一边,则是明黄轿辇,与一众威风凛凛的禁军。
两相对峙,气氛达到紧绷的极点,似乎下一刻便要爆发。在这紧张时刻,一匹骏马闯入其中,显然太过瞩目。
“瑜敏,朕离郡主府的路线只有你们知道,此事该当如何解释?”
比认清楚局势更先到的,是辇车中传出的问罪声。
林玉大惊失色,慌不择言道:“我明明已经撤下……”
她的话音顿在喉中。
在对面,那群叛军最前方,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鹤发飘扬,看见她惊讶的神色似乎很高兴,大笑声盘旋天空,“郡主,又见面了!”
“安襄!你不是应该在牢狱中吗?怎会如此……”
林玉六神无主,下意识质问他,还没等到回答,她就忽而懂了。
在叛军最前面的,不是安襄。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还有一个人坐在她前方,自始自终都沉默着的、背对着她的奚竹。
林玉颤抖着声线问出:“是你放走了他?”
他的背影高大宽厚,向来令她安心,此刻却如一座大山般沉默不动,无端显得威压十足,隐隐散发出陌生气息。
对于这样的默认,她面上骇然,肝肠寸断道:“你疯了不成?难道你不知,当年宫中巨变也有安襄的参与,你爹娘的死更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为何会这样做?你告诉我,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助他行弑君夺位之事?你知不知道,若是此事不成,你会丢了性命?!”
风声萧萧,把话传到安襄的耳中,他见林玉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样子,知道奚竹始终狠不下心来,便替他回答,“天下至尊,无上权力,这个好处够不够?这位置,我本就是为他争的。”
他浅眯的眸子里,折现出那日在书房中的场景。
青竹剑回到了小主人手上,奚竹欲携剑而走。临走之际,安襄却喊住了他,语出惊人:“郡主去宫中求见皇帝了吧?”
奚竹步态一顿,抓着剑回过身,只见安襄站在窗前,恰好挡住了外面的日光,就如置身于黑暗当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你做了什么?!”
奚竹连跨几步走至他面前,厉声诘问道。
近了后,安襄的目光便尽然展现,他微扬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放心,我来不及对她做什么了。我要做的,是关于你。”
奚竹刚放下的心又立马悬起,骤然一看,书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紧闭上了。不过他却没有方才紧张了,平静问道:“你要用我威胁林玉?别白费力气了,她不会停下的。”
“浮筠。”
室中响起这样一声温言,安襄轻唤奚竹的字,目光敦厚亲切,像极了长辈对待晚辈一般。
“你想不想登上高位?”他引诱道:“九五至尊,万人之上。”
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安襄没有半分惶恐,甚至隐隐透出兴奋之感,“萧恒仁厚有余,魄力不足,近些年来但凡激进一点的事都不敢做,固步自封,如此怎能让我大晟更加兴盛?
浮筠,你不用怕。当初若不是我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他一个浑身是病的皇子,凭何能登上那个位置?可惜萧恒和他那个哥哥一样,考虑得太多。”
念及去世的先太子,他摇了摇头,却和在林玉面前说出的话截然不同,“说起来,先太子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但正因此,留不得。他多番阻拦我的计策,与其呕心沥血让他顺从我的观点,倒不如我自己扶持一个新皇帝出来。
可如今,这个傀儡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了,碍手碍脚的。”
奚竹凝滞,缓缓道:“所以你要把当年的事重演一次?可再没有皇子了,你合作的人是谁?”
安襄笑了,如同毒蝎盯住猎物的眼神牢牢锁住他,“我不是说了,是你。肃王已死,萧恒再一死,皇室血脉便只有两条了。”
“一条是太子,而他年仅几岁;另一条,是瑜敏郡主。”
犹如月明,奚竹的任督二脉被打通,所有的事都串联了起来,“大婚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林玉的身份是当着众多大臣面前,定安帝亲口承认的。皆时不管如何,郡主一脉辅佐是必然的,就算有人对这不当手段有微词,也不好说什么。如此,还避免了日后大臣不服的情况。
安襄胸有成竹,循循善诱:“你既已想明白了。古往今来,谁不想要那无上权力?如今它就摆在你面前,唾手可得。我如今这副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可你不一样,你正值青春,还有大把时光可作为。你当年不是想从军吗?亦或是雄图伟志、报仇雪恨、美酒美人……所有的这些,权力都可以带给你。就连我的性命,成事之后你也尽管拿去。”
此番话实在魅惑,奚竹面色晦暗不明,哑声问:“为何是我?”
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安襄的关系值得让他为之筹谋,甚至把大计的最后压在他身上。
安襄又露出了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眼神,仿佛在透过奚竹看到另一个人,那人谈起家国来头头是道、神采飞扬。
“你是意飞的儿子,也可以算是我亲手养大的,我知道你的脾性才能,定能完成我和你娘的遗志。”
他知道,不管是奚竹还是林玉,都不会留下他的性命,言语中已有赴死之心。可那又如何?区区一条命,怎能比得上国家的兴衰?他万般绸缪才走到如今地步,虽说过程有些出入,不得不让奚竹提前知道,但比起自身安危,计划不能终止更为重要。
“你要如何做?”
听闻奚竹略微松口,安襄道:“后日,夺权。”
奚竹蹙眉,“可林玉已前往宫中揭发,你如何能撑到那时?”
安襄笑道:“你不必管。”
他利用了林玉对奚竹的感情,毫无意外地活到现在。想到自己滴水不漏的计划,安襄神色得意,不由大笑出来:“这些年来,我私下练兵,为的就是今日。如今一朝尽出,所有力量都汇聚于此,而杨老将军还在宁城与凌安王的逃兵缠斗,京中没有大将。”
说到凌安王,他脸上闪过鄙夷,“他也是蠢,我只不过答应做其幕僚、帮他夺权,便万事都听我的了。”
空中响起嘹亮的号声。
“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不赢也难!尔后众将士,封官进爵,光耀门楣。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此话显然激励了背后的将士,若不是想一步登天,谁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叛贼?黑云异动,纷纷想争得先手。
“浮筠,过来吧。来我身边,做这领头人。”
安襄没有喝止燥动,对尚有一段距离的奚竹诱道。
骏马缓缓动了。
马背上,林玉声音凄厉,质问连连:“这就是你的选择?放我下去!”
冰冷的夜风里,不管是她的挣扎还是皇帝的叫喊声,都没有让马停下,就如男人的脸庞般,没有半分松动。
直到进入安襄阵营,奚竹才放开林玉。两人纷纷下马,林玉决绝地朝远处跑去,但还没走几步,就又被奚竹捞回来。
他强硬地抱住林玉,将她拽了回去。
林玉一个激动,打掉了他的配剑,“你要与这贼人狼狈为奸我管不了,可他是害我舅舅的凶手,我绝不与之为伍!你放开我!!”
冷夜,决裂。
奚竹没有去捡剑,始终抱住她,不让她离开。这一夜,他的嘴巴如同被黏住了般,一直没有开口。但行为已做出选择。
他们行进的终点处,安襄眯眼旁观这一切,极为满意道:“郡主,莫动气啊。往后你同浮筠一起,摄政治国,岂不快哉?”
他太自信,拿着一把新剑,脱离重重保护,等不及地去迎接计策中最为重要的人。
“一把剑掉了如何,这里多得是……”
骨寒毛竖。
一柄长剑精准指向他裸露的脖颈。
安襄顺着薄如蝉翼的剑身缓缓望去,只见到一张生疏冷淡的脸。
执剑之人是奚竹。
这个事实比颈上的剑还要冰冷,他难以接受,却见方才还决裂的二人如今神色自若,并肩而立。
他终于明白过来,怒道:“你们……”
林玉冷笑一声,“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若非如此,你怎敢脱离护卫,只身前来?”
这一切!一切争执与矛盾,都是为了让他全然相信,放下戒心!夜色朦胧,他只看到被打掉的那把剑,却没想到竟还藏了这么一把轻剑!
可他不明白,奚竹为何会变卦,在他看来,几乎没人会拒绝这个诱惑。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放弃,而是极力劝说道:“浮筠,你被她灌了迷魂药吗?难道你不想实现你娘的愿望了?听话,快放下。”
“你还敢提我娘!”
奚竹脸色更冷了,把剑往前移了一分,满腔怒火道:“当初若不是你将我娘逼到绝路,我娘何以死无葬身?!竟还敢拿她来蛊惑我!”
再次听到当年的事,安襄的心中刮起一场狂风骤雨,比现实的寒风还要刺骨。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手臂上泛起鸡皮疙瘩,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控,反驳出声:“我没有!!当年,当年是她先背叛了我们的企画!太子一脉本该在那时就死绝了,是她带着小皇孙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了出去。我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让她带着人逃走吧!如此岂不是留下祸端?可我没想到,她带着皇孙跳下悬崖竟是障眼法,真正的皇孙那时已交给林裕了!”
谈及宁意飞,他的面目变得扭曲,为自己不断开罪道:“若不斩草除根,我怎能大展宏图?又怎能将大晟建设得更好?说到底,我都是为了我和你娘共同的梦想!”
娘亲死亡的真相被凶手以一个如此“荒谬”的说法解释到,奚竹的心中只余恶心,“你莫要再诋毁我娘!她想要河清海晏,绝不是以你这种卑劣的手段,也从未与你为伍,这一切都是你在自相情愿地臆想!”
林玉面若寒霜:“一己之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提议未能采纳,便痛下杀手,何其偏执?!”
被这样犀利的话中伤,安襄也只是露出不屑的神情,“怎么?郡主认为定安帝就是好人了?别忘了,他亦是害你双亲的仇人。郡主站在他那边,就不怕到了阴曹地府没法和父母交代!不如先与我合作,把皇帝杀了。毕竟,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一国之君比起我这个丞相来说,可是难杀得多。”
然而这番话没能激起林玉半分心绪,她勾起嘴:“他自然已有了报应。”
思绪飘荡,回到昨日宫中之时。
“你同皇兄倒是像得很。”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定安帝平静述道:“是朕。你初入京殿试,朕问了一句诸位对律法有何看法,可还记得你怎么答的?”
林玉脱口而出:“当今之法,张弛有度,然中央过之而地方不足,力多放于显贵而少于平民,是以旮旯恶事平生,冤不得屈。”
她一字不落地把当日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是她在舅舅教导下、平常生活中感悟出来的,某种意义上,是继承了舅舅的想法。这时,她恍然察觉,“在那时陛下便知道了?”
萧恒眼中带笑,“因这观点,初见端倪。有了怀疑后,朕便发觉你的样貌也很像皇嫂,只不过做男儿打扮,是以众臣没有看出来。后来,为保你安危,朕便做主将你调至大理寺,既能时常看着,又远离权力中心。”
此番便说得通了。这一路没有任何人看出她的女儿身,可偏偏严行早就知道了,还让奚竹护她安危。综其原因,大概全是定安帝的意思。
林玉眸光闪动,所以,去桐遥、宁城皆是他意。
她猛然抬眼,“陛下既全力护我安危,又为何要害我舅兄呢?”
萧恒被这发问惊到,“什么害你……是安襄告诉你的?”
他立马反应过来,殿上安襄助她揭明身世,他原以为只是因奚竹之故,二者才站在一起。现在看来,安襄这是恶人先告状?真是荒谬!
冷哼一声,他道:“我的人马晚了一步,找到林裕时他已遭遇不测了。”
果然,这与林玉掌握的线索合起来了。桐遥布坊、霞光阁黑衣、柳姿楼东家,皆系安襄一人。他算准了自己念亲之心,利用报仇的恨意,把自己变成了刺向皇帝的一把矛。
这时,萧恒也想清楚了,他对林玉的防备竟被钻了空子。怒火攻心,一口血自口中喷出,染红了苍白的嘴角。随后,整个人便如同被这口血抽干了力气般,无力地朝后瘫去。
熟悉的痛感涌上来,他苦笑几声,脑中失去了盘算的能力。这一刻,他再一次感受到疲乏,长叹道:“诸般恶事,皆有报应。”
林玉见这一幕有些惊讶,刚入殿时,她就注意到了定安帝不同寻常的虚弱,但却不知到了这种程度,竟……竟如濒死般。
可她没有呼叫任何人,而是静静地看着。
萧恒喃喃道:“皇兄仁厚,皇嫂温良,我虽为皇子,但自小体弱多病,从未对皇位有过半分觊觎。直到我遇见了丹书。”
他第一次是被话本里的瑰丽故事所吸引,后来见到执笔人,毫无意外被她吸引。后来多方打听,才知她是京中一小官之女,母亲刚走,尚处于孝期。这本没什么,大不了等她三年便是。
可偏偏她已定下婚约,对方是刚去塞外打仗的侯爷之子。他求到了父皇那里,可父皇不允;又求到了皇兄那里,可皇兄蹙眉,让他莫要想此事;最后红着脸询问意中人的意向,可她惊讶,言辞委婉地拒绝了他。
他辗转反侧,本不该再肖想,但那个端庄秀丽的身影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于是,安分守己的三皇子做了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事。
“安襄找到了我,说他可助我登上皇位。弑君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可我还是做了。”
林玉万想不到,当年一切源头竟是此,听起来荒谬至极,但却真实发生了。
萧恒续道:“我没想要皇兄的性命,只是想让他再没法登上皇位。可安襄变卦了,为了他的宏图伟业,对所有人赶尽杀绝。甚至,连已逃出去的宁将军,都不免于难。”
林玉问道:“奚竹娘亲?”
“没错。当年皇嫂怀着你,刚巧宁将军进宫探望。没想到撞上这场浩劫,她武功高强,偷偷带着昭儿……”
萧恒顿了一下,道:“应当还有刚出生的你,逃到了宫外。可安襄追踪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找到了她。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她带着昭儿跳下悬崖。”
林玉懂了,怪不得她们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怪不得舅舅带他们在山上生活,怪不得出事后月姨谨记着不能去报官……
是因为宁将军的牺牲。
“所以,你还在狡辩什么?”
林玉抬高音调,挨个列举安襄的罪行:“你在桐遥开设布坊、为保密,勾结县令拐走绣娘送去那里;再将特殊布料送去霞光阁,惹人疯买;同时柳姿楼的“生意”红红火火。借助这些,你不露面便已谋得暴利。再用这些赃款豢养私兵,给出高上几倍的银钱引诱,同时不断洗脑,让他们对你坚信不疑。”
纵使是到了这地步,他们也死心塌地跟着你!”
说完这番话,安襄眼中居然生出几分赞许,“你比萧恒更继承到了皇家的聪慧。”
面对将剑横在他身上的两人,他的目光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