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蔷薇(四)
胡玉烟的呼吸一阵紊乱,胸腔被压得发闷,耳中嗡嗡作响。她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脚踝被瓦砾卡住,只能再次狼狈地摔倒在地。
“赵长昭——”她几乎是本能地喊出声来,声音嘶哑破碎,散在漫天的烟尘里。
又一声炮响震裂空气,她身边的地面被炸得掀起。热浪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捂住耳朵,痛苦地蜷成一团。
石墙破了一个大口子,胡玉烟跌跌撞撞地往门外爬去。灰尘还未落定,脚步声便从远处逼近。
胡玉烟还未来得及躲藏,破碎的门被一脚踹开,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
“就是她。”为首的人语气森冷,挥了挥手,“带上去。”
胡玉烟搞不清楚状况便被人从瓦砾中拽起,她几乎站不稳,只能被拖着往前走。她想开口问,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们……要带我去哪?”
胡玉烟的手被押在身后,风从衣袖间钻过,带着冰冷的尘气。
她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处境。
胡玉烟耳畔仍嗡嗡作响,她算不清自己究竟被关了几日,而今终于重见天日,阳光照在身上时,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们一路穿过满地废墟与焦黑的街道,登上蜿蜒的石阶。随着每一步向上,视野一点点开阔,寒风愈发凛冽。
到了城楼上,胡玉烟几乎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她被人推到一处角落,勉强稳住身形,抬眼一看,那儿已有一人站着。
是安阳公主。
胡玉烟愣住,她只知安阳公主被许配给了上官楚的长子上官华,为何她如今会出现在这里?
胡玉烟如今的模样狼狈极了,她头发散乱,衣裙破败,浑身尽是方才留下的尘土,身上还有斑斑血迹,安阳公主浑身缟素,神情凄惨,也不比她好上许多。
胡玉烟颤抖着,看了看城楼上的人,又举目远眺想将赵长昭的的脸看得更清楚。
听见动静,安阳公主回过头,目光与胡玉烟短暂相撞。
胡玉烟被人推搡着走向南阳公主身侧,风卷起她鬓角的乱发,她抬眼,看见远处的战阵在翻滚。
火光映亮了半边天,赵长昭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上官茂冷笑着举起手中的令旗:“皇帝小儿!”
“我上官家为国尽忠多年,竟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我父身陷险境,乃是你故意陷害,有你做皇帝,实在是赵国之不幸——”
胡玉烟怔住,胸口的气息一滞,对方却已将刀架在了安阳公主脖子上,安阳公主合上眼,两行泪水滑落。
“皇帝!你速速退兵,我倒是可以考虑饶过你姐姐性命!或者,她如今也是上官家的人,死了也不亏?”
“那这个女人呢?我听蒋家说这个女人一直被你小心翼翼地藏在宫里?”胡玉烟的嘴角微微颤动,上官茂的声音在风中炸开,带着歇斯底里的怨毒。
“上官茂——”远处传来赵长昭撕心裂肺的喊声。
马儿焦躁地在原地打转,赵长昭急切地对下属喊道:“快停!快停!不许攻城!”
一旁的葛复急了,“陛下……上官家大势已去,只要攻下这城……”
“朕说停!”赵长昭嘶声打断葛复,声音破裂。
赵军的阵列在他一声声令下中硬生生收住攻势,漫天的烟尘逐渐散去,露出那座摇摇欲坠的城楼。
上官茂望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深,仿佛在品味某种胜利的滋味。
赵长昭的脚步顿住,双手颤得握不住缰绳,“上官茂!”他缓缓抬起头,声音沉得几乎压在胸腔深处,“放了她们,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上官茂喉间溢出一声低笑,话音冷厉而急促:“我要你出兵,与我同去前线支援我父!”
马儿焦躁地扬起前蹄,嘶鸣声在寒风中回荡。赵长昭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城楼上的上官茂。葛复翻身下马,重重叩首道:“陛下,成败在此一举,不可功亏一篑啊!”
身后陆续传来劝谏声,皆是恳求赵长昭三思。
上官茂见他犹豫,脸上浮起一丝狠意,伸手揪住安阳公主的后领,猛地将她压向城墙边缘。
安阳公主惊呼出声,失了重心,拼命挣扎,双手死死抓着城垛。
“上官茂!你住手——!”赵长昭嘶吼,声音几乎撕裂喉咙。
“皇帝!”上官茂厉声回道,手上力气又重了几分,“快做决定啊——!”
“救命!救命——!”安阳公主声音颤抖,带着恐惧的哭腔,回荡在空旷的风里。
胡玉烟被困在一旁,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息。她与赵长昭分离多日,曾无数次幻想重逢时的情景,却万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般血色与绝境之下。
大难临头,胡玉烟忽而自怜起来,同为女子,两方对垒,她们皆成了砧板鱼肉,下场恐怕不会好……她痛有十分,安阳公主只会多不会少。
安阳公主半个身子已悬在城墙之外,胡玉烟双腿发软,只能死死盯着赵长昭,等他发话。
“上官茂——好、好!朕答应你!”赵长昭的声音里是罕见的慌乱与无措。
上官茂这才松手,安阳公主瘫坐在地,面色惨白,掩面痛哭。
胡玉烟抿紧唇,缓缓垂下眼帘,从两人的对话中终于理清局势。
她心中忽而生出一丝宽慰,连身上的痛都似乎淡了几分。
上官家已至穷途末路。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到报应降临,血债得偿。
“皇帝!事不宜迟,既然做了决定,你且速速退兵!”上官茂催促道。
隔着烟尘和喧嚣,胡玉烟与赵长昭对视了一瞬,她看见一种撕裂的痛。赵长昭在烟火之下咬紧牙关,怒与痛交织着,仍不肯放手。
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血与尘混成一团,糊在她的脸上。
她看见赵长昭眼底的惊惶,忽而慌乱,生怕赵长昭会动摇。她捏紧了拳头,太久没有修剪的指甲嵌进掌心。
上官家的血债,她日日夜夜都在梦中偿还,梦里火光滔天、白骨成堆,她在梦里也笑。
“退兵啊,赵长昭!”上官茂厉声喝道。
身后的士兵跪倒一片,赵长昭骑在马上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安阳公主的脖颈上已多了一道血痕,上官茂无声地催促着。
安阳公主神情麻木,胡玉烟已分不出多的怜悯,心底涌上一种复杂的酸楚,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包括她自己。
士兵也将刀架在胡玉烟脖颈上,她颈上生凉,却动也不动。她半生都在战战兢兢、受制于人,刀尖、枷锁、流言、侮辱……样样尝过。到此时此刻,她已不惧。
她心中起了几分顽劣,她也想知道赵长昭会怎么选,反正不管赵长昭选哪一边,她都不会原谅他。
胡玉烟抬眼望向他,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她盼着看到一丝迟疑、一抹痛楚,可赵长昭在那一刻忽然垂下眼帘,目光避开她,盯着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