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
撕开了一条口子,剩下的便要好坦白得多。
钱瘪子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收获不义之财的经过交代了个底儿掉。
“那天我原本是想去薅点芦苇草,拿来补屋顶的,谁知道撞见了个死人。”他哆哆嗦嗦道,“官爷,您是知道我的,我虽然爱干点小偷小摸,但这种丧良心的事情我是从来没接触过的呀。”
衙役头顶垂下三条黑线,无语地说,“你偷人家东西就不丧良心了?”
闻言,钱瘪子倒不以为忤,“嗐”了一声,道,“我偷还不是因为我穷呀,这个叫劫富济贫。”
他搓了搓手,嘿嘿地说,“济我这个贫。”
冷血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
衙役:“……”
得听此言,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正是无耻之徒的诡辩,无谓理会,展昭却肃容询问道,“每至岁末,包大人都会组织百姓以工代赈、参与城中修缮水利、城墙的工程,难道坊正未曾告知吗?”
钱瘪子的脸苦了下来,先前理不直气倒很壮的姿态也即刻弹性地收了回去,嗫嚅道,“说了、说了的。”
展昭便叹一口气,温声道,“明知偷盗是为恶,却仍旧自欺欺人。如此为之,岂非正是使良知蒙尘之行?”
钱瘪子讪笑道,“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他显然对该言论抱有不同的观点,却也不愿意和官差们多做纠缠,只将话头重新转了回来,“小人过去的时候,那尸体就趴在河滩边,我当时脑子一抽,也不知道哪来的胆,淌过去把他的脸掰正了。”
话至此处,钱瘪子扼腕地一拍大腿,心有余悸道,“嗨呀,一整个头都给泡肿了,可吓死我了!”
衙役狞笑着把上了刀柄。
钱瘪子立时如同鹌鹑般缩起了手脚,规规矩矩、老实巴交道,“我本想即刻就去报官的,哪知道腿吓得太软,在河滩上滑了一跤。”
“当时我那个脚就这么一蹬,感觉踹着了个东西。我那个头就这么往回一看,嗬!一只断手!”
展昭头一次见到如此有说书天赋的犯罪嫌疑人,情不自禁地略微向后仰了一下,避开了横飞而来的唾沫星子。
芒青沉默地看着兢兢业业为整段枯燥剧情增添艺术性以及趣味性的npc,半晌扶额苦笑。
“指头肿得跟个馒头似的,还往外噗嗤冒汁儿,不过我们当扒手的,眼睛都比较尖,这么一瞅,发现它握着个玉佩。”
钱瘪子小心翼翼打量着衙役的脸色,疯狂搓手,干笑道,“反正大家都说人死如灯灭,人走茶凉,我拿死人的东西,也不能算偷吧。”
衙役:“……”
衙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窜起的邪火,咆哮道,“钱瘪三,你是不是有毛病!老子在河里捞了四个时辰!”
钱瘪子眼神乱飘,“哈哈,怎么还叫人诨名呢。”
衙役目露凶光,顾忌芒青、展昭和冷血在场,才没动用一些属于刑讯机构办事人员的特权,强捺着脾气问道,“断手和玉佩你都整哪儿了?”
“手我重新扔水里了,玉佩当给焦大爷了。”
衙役气得说不出来话,拿食指点了点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钱瘪子眼珠乱转,左边半边脸写着“不情”,右边半张脸写着“不愿”。
“官爷,当来的钱我可都花了呀,你把东西要回去,焦大非得让我好看不可……”
衙役怒急攻心,“不义之财,你自作自受!”
*
焦大乃是开封城中一名略有薄产的富户,因在家中排行第一,故而被人尊称一句大爷。
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大本事,得益于出身,分到大半家产,依靠出租田亩、土地维持开销。
得知官差的来意,焦大二话不说,当即使人将玉佩找出来充了公。
上缴赃物后,该写作地主、读作奴隶主的封建时代黑心老板还颇为义正言辞地表示,配合公差办案是每一个良民应该做的。
他将姿态摆得极低,衙役投桃报李,与其相谈甚欢。
冷血面无表情,只是略微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倘若换做是两三年前的冷捕头,此刻大抵便该毫不留情面地径直离开这个令他感到不适应的地方了。
这时候,冷血和阿飞便又不那么相似了。
阿飞就像是一块寒冰,拥有极致的纯粹。
他厌恶世间的虚伪与复杂,也因此变得封闭、孤独。
而冷血在狼性之外,还饱有着热烈的情感。
他对诸葛神侯和三名师兄怀有绝对的忠诚,所以,在成为能够代表神侯府的“冷捕头”后,冷血愿意学着变得更加圆滑、更能忍耐。即使他总是做得不那么好。
*
焦大具体为人如何,官差或许并不了解,即使了解,也无谓为了钱瘪子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去得罪一方的地头蛇。
没有人会比被盘剥的百姓更清楚加害者的秉性了。
钱瘪子哭丧着脸,站在两名你来我往、打得火热的上位者面前,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寒暄两句,衙役便提出了告辞。
焦大爷咧开嘴,那双被横肉挤成了一条缝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小了。
他站起身,正要相送,忽听“哒”的一声轻响从侧旁传来。
焦大回头一看,只见一锭圆滚滚的银元宝被放在了桌子上。
那个自进门起就一直未曾言语、身着劲装的年轻人略颔了一下首,含笑道,“焦先生通情达理,在下等不能够不有所表示。这五十两银便算作酬谢了。”
她看向下首处那个局促而不安的瘦小男人,屈指敲一敲桌面,慢语轻声,和缓道,“把银两拿去给焦先生。”
冷血垂眸,看着那截修长的、抵在漆黑檀木之上的白皙指节,眼睫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钱瘪子不由一呆。
像他这样的人,血液里便镌刻着属于小人的市侩与机敏,反应过来,当即满面堆笑,拿起银锭,将其双手捧给了焦大,“大爷。”
焦大的目光落在芒青身上,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从中透出了一抹冰冷的审视与度量。
在一阵极其短暂的停顿后,他若无其事地朗声而笑,一手接过银锭,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钱瘪子,“好兄弟,你我之间,怎么还如此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