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灿烂花火
我看着两个人在圣坛前交换戒指,不免想起他们实际上的婚礼——在老家的祠堂里大排筵席,宾客坐了快有五十桌。当时司徒阿姨和我一起挑人(虽然教堂很大,放下这五十桌子人绰绰有余,但是司徒阿姨说有的人她其实不想请,所以我们删掉了一部分宾客,使得到场的人都很合她的心意),我们光是一桌桌人去辨认,都花了不少功夫。婚礼很热闹,爸妈很满意,长辈们都劳心劳力,付出了很多,但其实司徒阿姨和六叔,都不是爱热闹的人。六叔酒量不错,但一桌桌酒敬过去,喝完他就晕乎乎,回到家倒头就睡,睡醒就头疼。司徒阿姨带着姐妹们去敬茶,她穿着裙褂,踩着高跟鞋,重复同样的说辞五十遍,等和姐妹们回到饭桌,一桌子好菜都凉了,那时候微波炉还是个罕见物品,饭店派来的服务员不多,没空一盘盘菜给她们加热,一桌女孩子只能凑合凑合吃冷饭。宾客们给他们祝福,说的都是“百年好合”,接下来就是“早生贵子”,好像百年好合,其实是为了早生贵子。司徒阿姨在梦里和我聊天,她说:“虽然我很喜欢我女儿,但是婚礼上我真不想谁提起她,你看看电影里,穿婚纱的才是主角。”说完她又笑笑:“不过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很喜欢阿六,哈哈!那时候要是都围着我们两个问,可能还挺尴尬的。”
两个人在誓言书上签字,当年两个人的名字写得一样歪歪扭扭,如今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司徒阿姨前几年在家照顾六叔,不能经常出门,所以总在家里练字。现在两个人签名,司徒阿姨用端正秀丽的字迹写下“司徒秀菊”四个字,隔壁六叔还像个小学生,他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火柴人一样的“匡五六”三个字,之后看看隔壁老婆的字,霎时惊讶地抬头看她。他看一眼前面的牧师,反应过来牧师是珩的碎片,之后转过来问珩本人:“咱能重签吗?她字太好看了,我再写认真点。”第二排的宾客笑成一团,他们的女儿没忍住说:“爸,你再认真也就这样,这不是态度问题,是能力问题。妈都练好几年了。”六叔看着誓言书上自己的字直挠头。
婚礼结束,我们在教堂外面合影。照片当然没有实体,但我受珩的启发,把相机设计成超大号的拍立得。它大得有点夸张,像台打印机,但在前额叶休息的梦里,没有人会觉得它长得不合常理。我随机逮了一个珩的泥点子给我们拍照,盛装出席的众人,在教堂门口围着一张巨大的拍立得相纸看,黑色的相纸上慢慢显出我们的身形——司徒阿姨和六叔站在最中间,他们还很年轻的父母站在前面,而其他宾客以最好的年纪出现,所有人都轻盈得仿佛不受时间和重力限制。
记忆里的视野比现实中的要窄,我把相纸设计成普通人能记住的最大宽度,相片特别清晰,这张照片就是婚礼的钥匙。只要想起这张照片,存放这段梦境的脑区就会被照亮。
换言之,虽然这场婚礼并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但它就如同一段真实的记忆,被牢牢地嵌进了每个人的大脑里。
因为场景过于真实,梦又很长,大家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拍完照,司徒阿姨的女儿顺口问了句:“我们等会儿去哪?”唯一时刻记得自己在做梦的是六叔,他看向女儿,话被梗在喉咙,不知要如何回答。珩就在他们后面,她的声音淡淡地飘来,好像她回答的是一个寻常的“吃完饭去哪”之类的问题。
她说:“你们想去哪?”
只有亲身体会过构筑梦境有多费脑子的我才觉得震惊——她要现场给他们造个新的环境。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这……这已经很难用训练来解释了。这纯粹是天赋,连过去那个天才的我都望尘莫及的天赋。
司徒阿姨看一眼六叔,二十多岁的她眼里闪过一丝雀跃。“去跳舞?”她提议,“家附近的舞厅?”
一辆车从梦境的边缘驶来,珩坐上驾驶位,招呼我们上车。车门关上之后,车子便驶上一条宽阔的马路。虽然我们睡着了,前额叶负责管逻辑的脑区处于休眠状态,但梦境要是过于离奇,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还是会因为害怕,而从梦里醒来。珩把科隆和我们所在的城市用一条大桥连接起来,中间广阔的大陆用一片蔚蓝的大海一笔带过,车子驶出科隆的公路,驶上这条横跨半个地球的大桥。我坐在副驾驶,桥像一条线,穿过一整片深蓝色的海。路途上的时间很短,但珩用快速更替的天色,制造时间的错觉。车子在平坦的桥面上行走,车顶遮住了正在天上快速划过的太阳,太阳变得很亮,又跑远去,沉入灿烂的黄昏。大海变成黑色,白色的路灯在窗外掠过,以地核到海平面的距离为半径,划出四道亮眼的弧线——珩甚至做了个双向八车道。其他人耐不住这样的大脑耗能,珩让他们在梦里的车厢睡着,短暂地休息,只剩了我和她在看这片黑色的海。
我在副驾上对她指手画脚:“你做这么宽的桥,又没有车,画面太空了。”
她心情不错,没有骂我,还陪我废话:“那你弄个车。”
每个人的想象力都是不一样的,想象力就像性格一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珩的想象力就像她本人一样,大胆,浩瀚,无边无际,仿佛我们眼下正穿过的这片海。我的想象力则和我本人一样幼稚。我给对面的车道来了个变形金刚车队,擎天柱大黄蜂和铁皮在我们的车子靠近的时候变身,站在路中间朝我们挥手。车窗玻璃外面的视野全被他们占满,珩的侧脸落在一玻璃的机甲上。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她用夸张的语气表扬我:“不错,给你点掌声,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