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 88 章
蜃楼地下果然通有暗道,只是被废墟掩埋,一时没有清理发现。
郑绥取过火把,先带龙武卫下去开路。萧玠守在暗道边,郑绥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几乎难以闻察。
这短暂的安静十分难捱,萧玠有些坐立不安。突然,暗道里声音杂乱起来,紧接着传来郑绥的喊声:“殿下,这里有人,足有十几个女孩!”
萧玠接过油灯,也忙下了暗道。暗道通向一间房屋,如今已被龙武卫把守。火炬也无法照彻的黑暗里,十数女孩子抱成一团,惊恐地尖叫哭喊。
郑绥忙撤开步子,高声道:“众位娘子莫怕,我们是太子卫队,皇太子殿下亲至,特来救你们出去!如今蜃楼已被烧毁,管事逃窜,你们安全了!”
这些女孩形容不一,有的浓妆艳抹,看来已被强逼接客;有的蓬头乱服,想是新被卖来不久。渐渐,叫声平息,哭声四起,郑绥命众侍卫脱下披风,给女孩们作蔽体之用。萧玠也将外袍脱下,盖在一个只穿抹胸裙子的女孩肩上。
外袍尚未脱手,他便听那女孩呼痛一声,紧接着身体委顿下来。在她卧在地上的时候,蓬乱的裙子褶皱落下,凸显出她隆起的腹部。青灰色的裙摆之间,洇染开大片血迹。
“各位军爷救命!”女孩子们忙扑上前架住她,“阿萝,你怎么样?”
萧玠忙将阿萝抱在怀里,急声叫道:“随行的军医呢?”
尉迟松也急得满头大汗,“出来得急,军医还没赶到!”
萧玠叫道:“有没有会接生的?附近有没有稳婆?快骑马去找!”
尉迟松拔腿就跑,忙去叫人。阿萝叫声愈发凄厉,鲜血已将下裙彻底染红。但在场女孩年纪都轻,不知如何帮手,更别说龙武卫一众大老爷们。
“不能再等了,人快不成了。”郑绥当即站起来,“把披风堆起来,放她躺在上面。酒囊都解下来,以酒烧刀备用。众位娘子将她上身抱起来。殿下,臣带着灵参丸,先给她服下。其余众人举好火把,转身!”
萧玠忙从他腰间拽下荷包,将一枚鲜红药丸倒出来,合进女孩嘴里。郑绥从女孩面前蹲下,说:“阿萝娘子,事急从权,我懂些医术,可以给你接生。”
阿萝痛得脸色煞白,嘴里呜呜两声。郑绥当即半跪下来,将她裙摆上束,急声道:“两个人抓紧她的脚腕!不要叫,往下用力,给她咬块手巾!”
阿萝想必痛极,挣扎得厉害,几个女孩竟按不住她。萧玠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上前按住她双脚,当即闻到一股极浓重的血腥气味。
他一时胸中气闷,见郑绥跪在她双腿之间,两手尽是鲜血。一瞬之间,萧玠突然恍惚。他像重新回到十七年前的一张血床,光影昏昧间竟分不清那是阿萝还是秦灼的脸。他按住的阿萝纤细的脚腕突然像秦灼坚硬的踝骨。女孩在手帕牙齿间挤出的呜咽,模糊遥远地像很多年前一个男人细细颤抖的低喝:现在开刀……现在开刀!
郑绥双手再次探入,悬空银刀终于落下。鲜血溅落,沿女孩大腿蜿蜒而下,像一条吸血蜈蚣。蜈蚣样的伤疤从肉里长出来,从膝盖钻出一直爬到脚腕……那是阿萝的腿吗?是秦灼的腿吗?那颤抖的少女的双腿和紧绷的男人的双腿有什么不同吗?那罗裙下的腹部和袍服下的腹部有什么不同吗?这条生命和他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吗?
都是孽啊。
一片血色的混沌里,突然斩落一道雪白闪电,是一声细微的婴儿的啼哭。萧玠感觉那两双脚腕从他手底一松,他当即吓得大喊:“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死了?”
郑绥道:“胸口起伏着,应当是力竭了。”
萧玠扭头,见郑绥也脱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手里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孩子。
郑绥说:“没有剪子,刀拿酒烧好了,殿下,你把脐带割断。”
萧玠傀儡一样照他吩咐,提刀将那条带子割断,感觉在割一条去骨的手指。脐带断裂时,他也一下子跌坐地上。
郑绥拿自己的披风裹住孩子,道:“找个轿子,阿萝娘子和孩子不能受风。带所有人回公廨,备好饭食和干净衣裳,叫她们好好休息。”
这么一会,尉迟松也策马带回来稳婆,随轿一块走了。郑绥从自己衣摆上擦了手,搀扶萧玠起来。
萧玠问:“我刚刚没瞧真切,是女孩吗?”
郑绥道:“是女孩。”
萧玠道:“那么小一点。”
郑绥道:“这位阿萝娘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萧玠手臂颤抖着,骂道:“畜生!”
郑绥脸色铁青,抬手替他抚摩后背。萧玠抓紧他另一条手臂,气息一下长一下短,等有所平复,方问:“你怎么还会接生?”
“军中多应急,看过些医术,从前家里的马下驹子,我也帮着搭过手。”郑绥道,“母亲生阿绥的时候,父亲不在家中,也是难产。”
萧玠道:“少来,你只比阿绥要大一岁,阿绥出生时你能记得什么?”
郑绥笑了笑:“听仆人讲的。”他握了握萧玠的手,问:“好些了吗?”
“好些。刚刚我听见一句,是不是附近有新找到的尸首?咱们赶紧回,有正事要忙。”
萧玠从梯子底站住,抬头看向暗道口,有些疲乏地笑道:“绥郎,你先上去,我得叫你拉着。我腿真的软了。”
***
萧玠打开所有公廨厢房,供这些女孩暂时居身,由几个嫂子和郑绥进去送饭。约莫一个时辰后,郑绥赶去前堂。
前堂陈放新发掘的数具女尸,仵作裁割皮肉的迟滞声响起。萧玠坐在一旁,没有躲避。
他一见郑绥,忙快步迎上去,问:“如何?”
郑绥沉吟:“殿下记不记得,和李稻穗一起发现的另三具女尸?”
萧玠颔首,“其中有一具,腹内有遗存的黑膏。”
“当时殿下和臣十分不解,如果罪犯是因行藏败露而杀人灭口,为什么不直接刺死,反倒用强灌阿芙蓉膏的法子。今天臣询问蜃楼娘子,倒有些明白了。”郑绥道,“这些娘子分为两类,一类作为暗娼,以收拢嫖客钱财,阿萝就是其中之一。她们并非固定于一时一地,而是由上头人看管各处流通,像王云楠一案,输送入京为高官取乐,这是走的暗处的途径。但还有一类,是由上面统一伪造籍贯文书,挟持流窜各地,为运膏之用。”
“这些女孩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运膏?”
“陛下当政以来,严禁阿芙蓉流通,各地关隘检查更是严格,所以他们想出了这么一个歹毒的法子。”郑绥声音冰冷,“以鱼肠等材料制作肠袋,内存阿芙蓉、五石散、回神丹等禁物,让这些女子吞咽下去,等避过检查再通过排泄排出体外。但以身体为皿,一日之内禁食水,一旦肠袋在腹内破裂,必会中毒而死。”
郑绥顿一顿,“当日折冲府追缉将至,罪犯将李稻穗之内的四名女子杀害后,恐怕她们腹内的肠袋为官府所获,所以才破开四人腹部,将禁物取出。但其中一个女孩腹中肠袋已然破裂,致使中毒,所以在她胃部留下阿芙蓉膏的痕迹。”
萧玠张开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郑绥手臂微抬,是随时搀扶他坐下的准备姿势。但萧玠没有再动,他也没有擅自上前。
片刻后,萧玠再度开口,感觉喉咙有些肿痛:“你说这些娘子分为两类——还有一类呢?”
“还有一类,不在今日这些人里。”郑绥眉头微皱,“据里面几位娘子所说,她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居然先要验身。处子者单独拘押,再由人二次检查。”
“检查什么?”
“要给她们摸脉扎针,甚至摸骨,还要吃一枚丹药。”郑绥道,“据她们形容,小指大小,黑红色,味腥苦,吃完之后都会呕血。大多数人呕出黑血,被送回来,和非完璧的一块作为暗娼经营,有极个别的女孩呕出鲜血,便被领走。领走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萧玠皱紧眉头。
看来蜃楼还要专门挑选一些符合某种条件的处子,他们的目的何在?
仵作这时放下刀剪,脱下手套,问:“将军刚刚说到,被倒卖的娘子里专有一些处女?”
萧玠和郑绥一对视,忙走上前去,“有什么发现吗?”
仵作神情凝重:“今日这几具尸首,皆是处女。而且尸身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仵作揭开尸布,萧玠随他的手指看去,尸首左胸处已被剖开,几根胸骨也已经折断。
“她们的左胸被打开,心脏的几根大经络也被切断,切口非常整齐。从心脏颜色和刀口切割来看,她们应当是在濒死之际,由人开胸放了心血。”
萧玠脑中一响,喃喃道:“濒死之际?”
仵作面露不忍,“是,这几具尸首全身上下只有左胸一处创口,只怕是……凶犯为了保证血液新鲜,活活剖心取血。”
萧玠一个踉跄,全靠郑绥眼疾手快架住他才没有倒地,一低头,眼泪已扑簌簌落下。郑绥要劝,他已狠狠擦了几把脸,牙齿仍上下磕碰着:“取处子的心血……心血能用来干什么?入药,巫蛊,还是青春永葆?”
“手段残忍,目的混沌,断是邪术。”郑绥咬紧后牙,扶萧玠在椅中坐下。萧玠猛地抓住他,问:“她们有没有见到蜃楼的管事,有没有追查到相关人的行迹?”
郑绥道:“这就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尉迟将军带人沿地道探查,发现尽头通向郊外一座荒庙。据众娘子所述,蜃楼焚烧之夜,有一众管事自此而出,其中夹杂一个年轻郎君,按形容衣着,应当是汤惠峦无疑。”
“我现在就给陛下修书。”萧玠霍地站起来,“让此等罪人立于朝堂,我有何颜面再见天下百姓?”
他尚未迈开步子,已经生生停住,喃喃道:“对,汤惠峦才走一日,现在还追得上……不能等召还的圣旨了,我这就写信,让鹏英携此立即返京,最好能抢在汤惠峦之前进宫面圣!若能抢占先机,就能牵制他们下一步行动,就算以欺君罪论她的女儿身,如此也算将功折罪!”
萧玠看向郑绥,“但在崔家……”
“我已经托付母亲,请她多多照应。”郑绥顿一顿,“我们商议过,暂时不会和离。”
萧玠颔首,“如果和离,她就成了所谓的‘弃妇’,不光群臣要撕碎她,只怕崔家也容不得她了。鹏英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