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死别

陈郁对着那方矮小的墓碑，鞠躬三次，他久久注视着那方坟墓。

“我那时候是真的很羡慕你父母双全，备受关怀。”陈郁转过头来，专注地看着玄离，“你发烧昏迷的那几天里，你的父母就守在你的身边，他们帮你擦拭身体，喂水、喂药，没有厌烦，也没有不安。”

陈郁的神情平静，眼神真的充满怀念。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渴望被爱护，玄离知道，渴望被爱的迫切。

“你父亲甚至还会安慰我没事的，你母亲每天都会给我准备三餐。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的父母也在世的话，他们是不是对我的朋友也会这样的亲切，又或者我是他们的孩子的话，是不是我就可以不用漂泊游荡，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的目光逐渐转向了就要落下山的夕阳，它就像一只燃烧的红灯笼，蜡烛就要从灯笼里面烧出来了，烧出来之后就要熄灭了。

玄离不敢再看陈郁的眼神，他的眼神对他而言，是漩涡，会沦陷进去。他也给不出答案，也不能安慰陈郁，有时候单单是想象就会让人觉得痛苦。

“可是谁能想到后来呢！后来啊！”陈郁停顿了一下，看到更加红彤彤的夕阳，它没有温度了，就要坠落到底。

“后来我亲手杀了他，他的胸膛很硬，匕首短短的，可是我一下子就把匕首插进去他的胸口，我的手痛到发麻，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一定很痛！”

“可是他还是没有怪我，还在安慰我！”

玄离喊了一声，“陈郁！”他转过头看他，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下去。

陈郁也摇摇头，“他就快要死了，还跟我道歉，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这句对不起，我听了好多遍，你们都对不起我，但你们都要离开我！”

玄离的眼泪没过了眼睛，溢出来流向了低处，他摇着头，说不出话。

“我在这里，遇到过你母亲，她打了我一巴掌！非常用力，很疼。”陈郁笑了，“被打的是我，我都没哭，她却哭了。她哭的很伤心，我杀了她的丈夫，她没有要我偿命，她也和我说了对不起，我一下子不知道她哪里对不起我。”

“我看着她哭了很久，哭到累了，她就停了。整理好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香烛也就要燃烧完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在风中摇晃不止，黑夜就要开始了。夜幕越过了那层薄纱，浓郁的黑从天上降下来。安源寺的灯光再怎么明亮照射不到寂静的小香山。

陈郁伸手擦掉了玄离的眼泪，他的泪水是热的，脸颊也是热的，衬得他伸出去的手是冰冷，他收回了手。

玄离握住了他的手，“陈郁，我不应该跟固执地跟着我师傅离开！”

月亮升起了一点点，月光倾斜而下，陈郁抽了回手。

“江宁远，你知道那一晚为什么我迟迟没有出现吗？我不是去救你的，我只不过是想去拿回你小姑姑的尸身，后面我才知道我大哥他想和你小姑姑合葬，我要满足他的遗愿。你可能不知道，我大哥真的很喜欢你小姑姑。”

“当我看着你小姑姑尸身上面飘着的人，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我大哥的鬼魂，他看向你小姑姑的眼神，和我大哥太像了。他就那样看着你小姑姑的尸身，我在那一刻知道，我带不走江与山，我也带不走江宁远。”

他说的很慢，语气却很坚定，像钝刀割肉，撕不开伤口，却不断重复伤痛。

“我真的也想让你死的，等你死后我拉着你们的尸体回陈家，你小姑姑和我大哥合葬，我们也葬在一起！这样你给我的誓言也算兑现了。我们也都有好的结局！”

玄离的心在这一刻被撕碎了，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胡乱抓着陈郁的手，他知道那不是他的真心话，“陈郁，不要这样对待你自己，不要！”

“我真的不会救你的，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那样奋不顾身去救你的！”陈郁甩开了玄离的手，“你不应该救我的，死了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但是你把我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我这次来，就是要你收回你的誓言，你说过一辈子对我好的誓言，不作数。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不要遇见，如果以后的某一天你遇到了转世的我，请你一定要假装没看到。”

“陈郁，不要这样残忍！”玄离忍着泪水，睁着眼睛望着陈郁，他的心在这一刻碎了，陈郁一直都记得那个誓言，他一直都当真的。他的誓言明明那样真挚，为什么就是不算数了呢！

“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跟着我师父离开，而是，带你走，你愿意吗？”

陈郁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一样凄切而平静，“不会的，你当初不可能会丢下这一切带我走的！”他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就如此刻，你依旧不能抛下这一切带我走。江宁远，你的心里装了好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玄离流着泪，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陈郁的眼神亦不肯挪开一点，但是他的双手放开了陈郁的手。

是了，毁掉他誓言的人一直都是他，是他先违背他的誓言的。他们之间原来只有如果，只能假设，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

“吴亦安说，我应该把握我自己的命运，我不应该困在过去，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竟然这样喜欢说教，但我决定听从她的建议，我要把过去还给过去，所以江宁远，你收回你的誓言，我收回我的感情。”

陈郁后退了几步，这个距离在月光下也看不清玄离的容貌，看不清他的泪水。

“还有谢谢你，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救了我！”

玄离再次抓住了他的手，亦如多年以前，在小虞县山神庙的那个夜晚，“陈郁，陈郁！”

他想说不会收回他的誓言的，他是他用生命爱的人，至死不渝。在立下誓言的那一刻，他渴求过和他生生世世。可是他希望陈郁能幸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陈郁能活得开心快乐的那个人。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对不起！我没能做到一辈子都对你好！”

陈郁没有再说话，只是走了，他的手那样轻易地就离开玄离的手。

玄离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隐没在黑夜里后，抬头就看到了月亮，它已不似银盘圆圆。他笑了，仰天大笑，笑得大声，心脏就不疼了。

但这颗心还是碍事！应该剖了它，让它没有办法再跳动，不动就不会痛了。

江志高捧着宋华的骨灰先回了江家，扶苏也跟着回到江府，他要给徐然再复诊一次。

徐然端坐在正厅上首，目光清明，江志高连忙上去作揖问安，没有看到玄离，也没有特别询问，“你阿娘都安置好了？”

江志高答道，“回祖母，都安置好了！”

“那就好，你阿娘也算寿终正寝了。”徐然又看向扶苏，亲切地问道：“小九，你是来给我复诊的吗？”

扶苏拱手拜道，“是的，姑婆，要现在先给您把个脉吗？我看姑婆的气色还好，今晚好好睡一觉应该会好一点。”

江太夫人摆手，“小九你说的对，我很好，我会注意休息的。小九你在也好，刚好帮姑婆做个公证。”

“阿志，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要把我的嫁妆全部都捐给安源寺，明天我就搬去安源寺住，再也不回来了，死了之后也不要接我回来。”

“我会请寺里的庙祝把我的尸身也火化掉，骨灰就埋在寺里的那棵梅树下。你不用带我回固安县，逢年过节的也不用祭祀我，我想永远留在那里！”

“祖母，”江志高哀戚地喊了一声，在那里能看到江与山的坟墓，又不会和她离得太近，打扰了她。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流下来，江家真的是个囚笼。

扶苏看着徐然，她的眼神很坚定，可见这个想法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能善终的人从来不会选择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