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春光乍泄时
无幸晋封,虽未逾越出九嫔之列,却也算是本朝的首开先河。
江绮英受宠若惊,正要依礼推辞,手却被男人牢牢握着,似乎并不容许她动作。
而她这时也注意到,他们身处的街道人头攒聚,围满了邺城百姓和新朝官兵。
江绮英心口一沉。
她乃天子嫔妃,虽有慷慨救军属营妇孺之壮举,却也真真切切孤身流落在外了半个多月。
她的名节和清白,也从她失踪在山林的消息传回邺城后,早在众人眼中荡然无存。
虽说如今这世道,女子改嫁并非稀罕事,但若是为人妇时受人凌辱,依旧要背负世人异样的目光,她的夫家也要受人耻笑,最后又全都归咎于女子一身,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而薛靖海当众许封,看似是对她恩宠有加,然如此万众瞩目,反而显得刻意。
江绮英忍不住猜,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贤明仁厚的美名,使万民为他的礼贤下士感慨臣服。
倘若过后发现她并非清白之身,那她不仅罪犯欺君,还狠狠辜负了对她如此信重的仁君。
于情于理,他都能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踩着她树名立威,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到这里,江绮英不觉浑身一凛。
她怎么突然之间会把这个男人想得这么坏?
她是在排斥他吗?
为什么呢?
为了,薛蕴……吗?
不可能!
除非她疯了!
如此疯狂而不着边际的想法,江绮英快被自己吓死了。
她捂住自己狂悸的心口,努力让自己平静。
不管怎样,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无论薛靖海是出于何种原因封的她,无论他对她究竟存了多少真心,她眼下都已是他的昭仪了,除了继续去抓他递过来的荣宠和权位,她别无他路可走,也全然不想走。
她要一步步往上爬,直到问鼎她心中的权力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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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作为北方军政要地,冀州治所,在前朝初年曾为魏国国都,只在前朝推行推恩令又设置尚书台后,各诸侯国被迫从内四分五裂,权柄由此回拢中央,各国便渐渐名存实亡。
这本是件大利于君主治国通政的举措,然偏逢流年不利,自武帝后前朝常以少帝昏君御下,从此外戚当道,宦官干政,百姓苦于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列侯因此蠢蠢欲动,战火燎原不过朝夕之间,时局动荡之至,时而有国兴,时而有国亡。
再后来,连几处受中朝直辖的治所也出现为将者拥兵造反,中朝尚书台也早已脱离了帝王的把控,如杨钊一般功臣权臣登台掌权,天下大乱便在眼前。
如今的邺城,经逢多番战乱后,也早已不复当年荣盛之貌,四处断壁残垣,百废待兴。唯一座旧时的魏国王宫,仍矗立于城池正北。
江绮英随薛靖海返回此地暂居,一路坐在他的马背上,被他拥着进了宫门。
门外景象虽不若她想的那般潦倒残破,却也只能说是干净整洁,想来是他们初驻此城,还来不及也没必要大力清扫的缘故。
是以她也只被安排在临近薛靖海所居前殿的便殿之中,以便薛靖海传召。
她至时,薛靖海另有要务,便没有陪她入殿,只由跟着她从洛阳一路来的春江半夏在殿前迎候,将她扶进室中。
“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我和春江是怎么过来的!”
殿室下只有她们主仆三人,一进门半夏看着衣着单薄到可以说是简陋的江绮英便忍不住红了眼眶,一半是心疼她这些日子的遭遇,一半也是为自己差点给她陪了葬而心有余悸。
话中又点春江,遥想当时军属营被袭,她被吓破了胆,摔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多亏江绮英及时出手,方才留下一条小命。
事后她回过神,忆起自己之前对她的那般不敬,危难当头她却还能不计前嫌,救起自己,她却就此失踪下落不明,春江心下懊悔不已,背着人的时候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
只是眼下当江绮英本人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耿直如她,却又实在做不来立刻变脸,抱着她嚎啕大哭,痛陈心事的姿态,一时不免有些扭捏,一再拉扯着半夏:
“她在外奔波这么久,肯定是累了,你少说两句,让她去休息吧。”
谁知却被情绪激动的半夏一气儿买了个干净:“娘子你不知道,春江好几次都想偷偷溜出邺城,想亲自去外面寻你,可惜每一次都被发现……”
春江不由地脸红耳赤,慌里慌张就要去捂她的嘴,和江绮英解释:“哎呀都让你少说两句了!你快闭嘴吧。喂,你…你别听她乱说,我只是不想一辈子承你的情还不掉……”
江绮英看着她二人孩子似的胡闹,心里却莫名觉得自己仿若游魂重临人间,再得复生,从头到脚慢慢踏实下来。
是了,这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在锦玉堆里插科打诨,在万人之上静看花开花落。
之前种种纵然自由,可以由着她恣意撒野,却也颠沛动荡,朝不保夕。
她绝不能再生妄念。
对事对人都不能。
江绮英心思一定,抬眼看向春江时,笑容又不着痕迹地恢复到从前那般温婉沉静,内敛柔和:
“你何时承过我的情,我怎么不记得了?”
说罢,她也不等她们作出反应,轻轻拍过二人的肩,兀自打了个沁出泪的哈欠,一面解衣朝内殿走,一面说道:
“这段日子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你们且让我先去歇一歇吧。”
而后又过了两三日,薛靖海忙着指挥上下重固城防,几乎每天都带着人在王宫外奔忙,直至深夜才披星戴月而归。
又因不忍吵她安歇,便只歇在另一所便殿,至此江绮英便也一直没什么机会和他照面。
他的疏离和怀疑并不刻意,江绮英却还是能够敏感地察觉,如此反而越发坐实了她之前的猜想。
她心知不妙。
明明此番她坚持随军出征,就是为了避开声势浩大的赵宁玉,借机获宠固宠,若反而因此无声无息地失宠,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她可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从此成为赵宁玉案板上的鱼肉。
于是在回到邺城后的第七天夜里,她特意强忍着睡意,直等到薛靖海从外回来,再一次歇在它处后,她方披着寝衣悄然出了寝殿,直朝着他在的地方,摸了过去。
这两日她早已让半夏打点好了薛靖海身边的人,只待今夜她来,便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放进了薛靖海下榻的东殿。
他已年过不惑,须发虽还浓黑,精力却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如此日日奔忙于外,从早到晚劳心劳力,是以甫一回了寝阁,便立马洗漱宽衣歇下了。
偌大的宫室里只营几盏昏光残烛,朦胧幽色下,江绮英身披一件轻软的纱衣,脚步轻浅地走过,恍若月中仙子降临,悄悄来到男人枕边,用她冰凉而柔嫩的指腹,抚平他紧蹙的眉心。
“谁?!”
薛靖海虽在梦中,可行伍出身的人所拥有的警觉仿若与生俱来,纵然江绮英已极力放轻手脚,却还是在她伏于他床沿伸出手时,被他猛然发觉。
“唔…疼……”
手腕被男子牢牢钳着,江绮英疼得忍不住含泪嘤咛出声。
待看清她于昏暗光线下清丽似出水芙蓉的眉眼,看清她眼角晶莹剔透如珠玉的泪花,薛靖海的神情虽有缓和,眼底的戒备却毫不放松:“是英英啊……这么晚了,你不在室中睡觉,怎么跑来了?”
江绮英连忙拭去泪花,恭恭敬敬地在他脚边跪下,哽咽着道:“妾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薛靖海见状,不由哭笑不得:“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来,你先起来。”
说着,便要伸手来扶她,却被她执拗地躲了过去,“妾不起来!妾回邺城至今,陛下一次都没来看过妾……也知道陛下要务在身不得空,身边的宫人们也常劝妾,教妾懂事,要安分守己……可妾,可妾实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