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借住
三更,夜色最浓的时候,山头一座茅草屋里有人驮着包袱出门。拴在后院的毛驴拉着板车,由一人牵着,一点一点地往山下走。
月色被掩在云后,没有点灯,前方的山间小路却清晰可见。
走了一段,俞秀珠停下脚步喘气,一侧首,便是不远处山腰上烧成一片的大火,熊熊地燃烧了几个时辰,照得山间亮如白昼,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许是火光太亮,她又看得太久,眼睛生疼,她忍不住揉了揉。
身后传来浑浊的话音:“丫头,难过就哭出来。”
“爹娘死了,村里唯一照顾我的大娘也死了。”俞秀珠平静地摇头,“我不难过。”
“老先生。”她目光转回来,眼里是浓浓的担忧,“那位贵人……真的没事吗?”
“没事。”老头道,“她可比老头子我厉害多了。”
她想到方才屋子四周呼啦啦的一圈护卫,心定了些,但还是犹豫道:“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万一……”
“我早就没了亲人,烂命一条,不值得贵人为我涉险。”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
“几日前你死里逃生奄奄一息倒在我门前的时候,可想过会牵连老夫?”
“我……”俞秀珠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然看向他,嗫嚅着,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你想活,我想救。就这么简单。”秋老轻哼道,“你记住——贵人的命有九十条,而你,只有一条。你只管好好活下去,旁的都与你无关。”
“我、我想活。”她从怀里摸出一块布,一层层拆开,露出一个小瓷瓶,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吸了吸鼻子,卷起袖子,仔细地涂在手臂上。
“她给你的?”
俞秀珠重重点头:“贵人走之前说让我把这个涂在手臂上,可以祛疤。”
秋老颔首,笑而不语。
这一小瓶玉肌膏千金难求,那姓谢的丫头竟然随手就送了出去。
他果然没看错人。
“老先生,怎么了?”
“无妨。”他回过神,“此药昂贵,价值数十两银子,日后你在自己房中用,不必示人。”
只能说这么多了。再多,只怕这姑娘是死都不愿用了。
俞秀珠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层层叠叠地再次包好,放进怀里。
二人一驴走走停停,天将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走到了山脚下,拐进一处荒道。
前方黑影闪过,俞秀珠惊惧万分,旋即瘫软在地,不住颤抖。
“姑娘,别怕。”
一道温柔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俞秀珠颤巍巍地抬头,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英气的脸庞。有力的臂膀扶着她站起来,她刚要微笑道谢,只听耳边寒光闪过,怔愣着回头看去,剑尖直抵秋老喉头。
她连退好几步,害怕得叫都叫不出来。
“她在哪?”黑衣女子周身杀气逼人。
秋老垂着眼,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袍,又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方笑了笑:
“你们来晚了。”
*
知府府衙。
梅荣一路由杨瑞的亲信亲送出门,跨过门槛,门口的长随殷勤迎上来:“老爷,今晚的席面都订好了,可要现在过去?”
“不必了,”他摆摆手,“昨夜附近有村庄失火,衙门里的大人们正忙着,便取消了罢。”
长随连声应是,扶着他往马车的方向走,走到一半,梅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皱眉道:“那个逆子呢?”
“依照老爷吩咐,少爷这几日都在府内,没出过门。只是……心情不大好。”
梅荣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个女人么,没出息的东西!差点毁了我一盘好棋。”
“……丢的那女人找到了吗?”他似乎才想起来,眉头皱成一团。
“找不到就算了。”见长随摇头,他丢下一句话,“一个村姑,掀不起什么水花。”
马车停在梅府门前,一名女子从里迎出来,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并不符合她的年纪。走到近前,才能看出她小腹微微隆起。女人盈盈笑着,梅荣阴沉的脸色好了不少。
“你出来干什么?小心伤着孩子。”
“多日不见老爷,妾身心里记挂得很,一时顾不上,还望老爷勿怪。”
“行了,进去吧。”梅荣并没怎么理会她,转身往前走,不过脚步放慢了些。
女子笑容一僵,很快恢复过来,跟着一路穿过门厅檐廊,远远瞧见内院里一道身影,脸色一变。
“哟,这不是徐姨娘么?”梅羡之轻摇折扇,“前些日子送到您房里的补品,吃着可有用?”
徐氏没回,只对着梅荣道:“既然少爷在,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梅荣略一点头,待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质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普通的补品罢了。”梅羡之自顾自坐下,“父亲紧张什么?徐氏费尽心机才进了这梅府,总不会蠢到吃我送的东西。”
“……我说过,梅氏的家产迟早要全数交到你手里。你休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
梅羡之扯唇一笑,没再说话。
“看你这样子——那个女人找到了?”梅荣看着他半晌,眼睛一眯,坐到他对面。
“父亲当真是料事如神。”他收起折扇,一骨碌站了起来,“今日来便是想同父亲说,如我所料,景昭身怀账册的消息一传出去,各方人马都有所动作。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就快多了。”
“我儿真是长大了。”
“按照先前说的,事成之后,庄小姐得归我。”
“……便依你所言。”儿子急匆匆要走,梅荣只来得及对着他的背影叮嘱,“悠着点,最近风声紧,别又把人玩死了。”
梅羡之刚走,便有下人匆匆前来,说门口有人拜访。
梅荣眼里精光闪过:“请他进来罢。”
须臾。
“不知景公子前来,老夫有失远迎。”梅荣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端坐上座,眼也未抬。话虽客气,神情却倨傲。
“深夜叨扰,还请梅老爷勿怪。只是事急从权,景某在这清江城人生地不熟的,匆忙间,也只能寻求梅老爷相帮。”
“贤弟这是遇上了何等棘手之事?”梅荣眉稍微挑。
这一天来得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确实是十分棘手之事。”下首的清贵公子神色不定,“而且,此事只有梅老爷能帮我。”
“哦?”梅荣唇角飞快掠过一抹笑意,“贤弟尽管直言,只要能帮得上忙,梅某定当竭尽全力。”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就直说了。”年轻公子神色现出一丝窘迫,“我家房子被烧了,现下没地方住,可否在您府里叨扰些时日?”
“说实在的,我身家雄厚,走到哪都容易遭人觊觎,也只有您这里我才能放心。”
“……啊?”
“梅老爷这是……不方便?”
“方便、方便。”梅荣怔愣半晌才回过神,干笑道,“我这里房间多的是,你想住便住。”
“那便多谢梅老爷了。”景昭从善如流地起身拱手,“素闻梅府后院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揽月台更是不俗,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否将我的住处安排在那附近?”
“……”
梅荣唤来管家安排,正当那人行至门口时,忽而想到什么,叫住他:“你的房子……全被烧了?”
“是啊。”景昭回头一摊手,“树大招风,兴许是被哪个仇家盯上了。两座宅子一座庄园,都没了。”
梅荣不禁咋舌,在原地愣了半天。
他在清江城也就两座宅子一座庄园……
收回视线,梅荣眼里闪过一道狠厉。
既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此猖狂,日后,也休怪他绝情。
*
赵珩就这么在梅府好端端地住了下来。他特意选了个靠近梅羡之的住处,竹影盯了五日,梅家少爷连一次府门都没出过。
竹影:“这就怪了。”
“哪里怪?”
“哪里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