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冷战
夕阳下的雨幕,像是从天上撒下的一层碎金。
周昀似是在凝望着某处,可细细看去,他的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出神着。
须臾,他垂下视线,看着桌案上石头被刻意打磨出来的纹理:“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躬身行礼告退,亭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周昀上前几步,透过掩映的树影去看飞檐反宇,蒙蒙薄雾般,想说的话凝在喉头,最终无言。
吉祥在他的身后,说道:“公子为何派人确认……这件事呢?”
周昀偏了偏头,吉祥匆忙补充——难道怀疑,舒义明她?!
话尚未说出口,吉祥看见了周昀眼底的一层雪芒:“事有蹊跷,我以为……”
一阵木枝被折断的突兀声响打断了周昀的话。
“以为我舒义明,是旁人假扮的?”
他二人望去,只见舒义明从树后现身,松散的发丝被一根带子松松束着,有些松垮的衣衫露出小半截锁骨。
如玉的面庞雪一般的清冷,手指搭在树枝上,走出时那手用力一压,树枝猛地晃动,在她的身后流动着绿色的影子。
吉祥愕然,有道非礼勿视忙垂下视线后退几步,躬身行礼,借故将袖子挡在眼前。
如此,只能听到身前不远处两个人的说话声。
周昀:“你怎么急着出来了?”
“我要是不急着出来,只怕又要有刺客闯进来夺走我的命了。”
舒义明走入亭内,似笑非笑:“若是想要我的命,搞什么‘暗箭惊马’可不行。我若是那心怀叵测之人,就会在她沐浴之时……”
手指一点,她拟声:“‘咻’的一下,一箭穿心,血染一池,以绝后患。”
那并不存在的虚空一箭,仿佛正中周昀眉心。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无法从这个人身上移开。
在舒义明的身后,是浮动着的漫天碎金,而她流风回雪般,凛凛锋芒。
短短几息之间,周昀想了无数句话,最终只是冷冷淡淡地错开视线,说了一句。
“那样,会污了汤泉。”
谁知下一刻若有似无的沉香气飘到了面前,舒义明近在咫尺,与他对视。
她问道:“那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周昀垂眸:“好像得到了,也许……其实并没有。”
“有些话直接问出来,或许还没那么讨厌,野调无腔惯惹人厌,你说呢?”
一抹怔忡乍现,周昀眸底终是浮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重复了一遍。
“野调无腔?"
她竟然说自己野调无腔?
一口气凝在喉头,周昀干脆闭上眼睛,决绝别过头去:“那就不要和野调无腔的人说话。”
走路带风般出了亭子,恰好雨停,他踩碎水洼中的天幕,声音也带着风。
“吉祥,还不走吗?”
“啊……啊!公子,等等吉祥!”
舒砚站在原地忽地敛了神色,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蓬勃热烈的心脏在不断跳跃着,也有一层状似干涸泥沼的疤痕蜿蜒。
*
一连几日,舒砚和周昀形似陌生人,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也鲜少相见,偶有照面也不过是互瞥对方一眼,旋即便擦肩而过。
下人们见主子的眼色行事,纷纷按捺着,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清明这日,两个主子一早各自出了门去。
舒砚回了舒府,在祠堂内和一众亲眷拜祭祖先,周昀得召回了宫里,自然也是拜祭皇室先祖去了。
以往清明时会举行祭典,皇帝携文武百官前往神庙祭天酬神,告慰皇室先祖在天之灵。
不过今年因着众所周知的原因,神庙被一举端了,又查出数斤黄金被贪墨之事,便一切从简。
折腾一早上,舒砚跪得腿直发麻,好不容易挨到了大礼结束,跟在舒庆娴的身后一点点挪着步子。
春日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她从黑暗处得见亮光,不由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抬手遮住了。
舒庆娴站在檐下,舒家的亲眷还在祠堂里,各自给自己的直系先祖牌位上香,舒庆娴由着她们去了。
母女二人许久未单独相处,下人也站得远远的。
“最近如何?”
舒砚看向舒庆娴的侧脸,不由回问:“母亲是问女儿,哪一方面?”
“便先从你与景珩长公子说起吧。”
闻声,舒砚莞尔,她笑母亲明知故问,笑她们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舒砚平静回道:“我与周昀本就是强扭的瓜,您知道的……依‘征儿’的性子,这门婚事必然不会落得一个好收场,女儿所能做的,便是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她这话意有所指,舒庆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大婚当晚的不愉快、近些日子的相互冷待……舒庆娴想要知道的必然会知道。
听闻至此,似是意料之内,舒庆娴袖间沾染着清香,她看着房檐上依偎着的一对燕子。
道:“古语有之,内外同心,家事以宁。可这是世上多的是‘怨侣’,最终莫过对面不识或阴阳两隔。”
这话说得有些没来头,舒砚眉头轻轻一蹙,抬眸,自然也看到了那对相互依偎的缱绻鸟儿。
阳光浸润着它们的乌翅,清啼悦耳的鸟鸣叠声传来。
舒庆娴说罢许久未语,直到那对鸟儿齐齐飞走了,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好半晌才收回视线。
“人老才知相思何写,”舒庆娴声音仍旧平静,只是语气缓慢了很多,“最开始斯人逝去时,还能对着旧物以解相思……”
母亲没有再说下去,舒砚便也没有问。
清风拂面,舒砚看着母亲鬓间隐现的银丝,怔然。
母亲的一生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与长姐父亲的年少情深,与自己父亲的一段孽缘,还有一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一场雨,残荷却谢,人也不过是淤泥一般,化骨化土,凋零落败罢了。
母亲怀念的是她明媒正娶的正牌夫郎,还是被她当做替身一般的自己的父亲,亦或是年少时赫赫威风的金翎首辅?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舒砚看得清楚,也许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她所怀念的究竟是记忆中的某个人,还是某一种感觉